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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出租屋的灯泡忽明忽暗,在墙面上投下两道歪斜的影子。温云岫攥着衣角的手泛白,指节抵着小板凳的木纹,像要在那道裂开的缝隙里嵌进半生的苦水。凌霄刚从楼下药店买了碘伏,塑料瓶在裤袋里硌出个方印,他盯着母亲耳根那道淡粉色的疤——那是去年冬天被父亲推倒在暖气片上撞出来的,当时血珠渗进褪色的毛衣领,像极了此刻窗外渗进来的暮色。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年轻。”温云岫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风卷过的破旧窗纸。她抬手想捋鬓角的碎发,手腕却在半空僵住,露出小臂上几道青紫色的旧伤,“29岁,刚在纺织厂安顿下来,你外婆拿着彩礼钱闯进车间,说给我寻了个好人家。”
凌霄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记得每次那人醉醺醺砸门时,母亲总会把他塞进衣柜最深处,用旧棉被捂住他的耳朵。衣柜里有股樟脑丸的味道,混着母亲偷偷塞进来的糖纸甜味,那是他童年里唯一清晰的气味。
“第一次见你爸,是在镇上的饭馆。”温云岫低头盯着地面,水泥地上的裂缝像条蜿蜒的蛇,“他穿着件皮夹克,袖口磨得发亮,说话时总往我身上瞟。你奶奶坐在旁边,把我的手按在他手心里,说‘这孩子老实,会疼人’。”她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像被砂纸磨过,“后来才知道,那身皮夹克是借的,他前一晚刚把家里的电视机当掉还赌债。”
结婚那天的红盖头是温云岫自己绣的,她连夜在被面边角绣了朵迎春花,针脚歪歪扭扭。迎亲的拖拉机在村口扬起漫天黄土,她扒着车窗往后看,母亲站在老槐树下抹眼泪,父亲背着手抽烟,烟头在晨雾里明明灭灭。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去就是再也回不了头的路。
“过门第三个月,他就开始夜不归宿。”温云岫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墙缝里的耳朵听见,“有天半夜他回来,把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摔在桌上,说赢了钱要给我买金镯子。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有人踹开了门,四个壮汉把他按在地上打,说他出老千。”
凌霄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一群人闯进家,翻箱倒柜地砸东西,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揪着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骂骂咧咧地喊“父债子偿,妻债也一样”。那天他躲在床底,看见母亲的血滴在青砖地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他们不让我出门。”温云岫突然抓住凌霄的手,她的掌心烫得吓人,“院里的大门从外面锁着,钥匙在你奶奶手里。我想去趟娘家,她就找个远房侄女跟着,说是陪我说话,其实就是盯着我。有次我偷偷给你外婆打电话,刚说两句就被你爸抢过去摔了,他把我胳膊反剪在背后,说‘嫁到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再惦记娘家打断你的腿’。”
墙角的暖水瓶发出轻微的嗡鸣,凌霄起身想去倒点水,却被母亲拽住。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用力掐了一下,像是要留下个印记,又像是怕他跑掉。
“发现怀了你那天,我在猪圈旁边哭了整整一夜。”温云岫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你奶奶端来一碗红糖鸡蛋,坐在我对面说‘有了娃就好了,女人有了娃,心就定了’。我那时候才明白,他们让我怀孕,就是想在我身上拴根绳子。”
凌霄突然想起衣柜里的那个下午。他从缝隙里看见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母亲怀里紧紧护着个布包,里面是她偷偷攒的零钱和他的出生证明。父亲骂她“想跑”,她咬着牙不说话,直到额头撞出个血包,才哑着嗓子喊“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把娃拿去抵债”。
“这些年我打零工,藏在纺织厂的废料堆里睡觉,在菜市场帮人杀鸡。”温云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张银行卡,“每次发工资就往里面存点,怕被你爸搜走,藏在鞋垫底下,缝在裤腰里。这三万块,是我攒了十年的指望。”
凌霄的视线落在母亲眼角的疤痕上。那道疤是去年冬天留的,父亲输光了钱,回来抢他攒的学费,母亲扑上来护着他,被父亲推倒在暖气片上。当时他抱着母亲的头,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母亲却抓着他的手说“凌霄,你要好好读书,考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我托了你表姑,在南方找了个复读学校。”温云岫把银行卡塞进他手里,卡片边缘磨得光滑,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学校在山里,管吃管住,没人认识我们。你表姑说那里的老师好,只要你好好学,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就去南方,租个带阳台的房子,种点你爱吃的辣椒,再也不用躲了。”
凌霄的膝盖像灌了铅,突然往下一沉,“咚”地一声磕在水泥地上。他没抬头,看见母亲的布鞋尖在发抖,鞋跟磨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草绳。小时候他总缠着母亲买新鞋,母亲说“等攒够钱就买”,可这双鞋,她穿了三年。
“妈。”他的声音像被土埋过,闷得发疼。去年冬天母亲住院,他在医院走廊里守了三夜,听见医生说再晚送过来就可能瘫痪。他跪在缴费处的地上,给护士磕了三个头,才求着人家先用药。那时候他就知道,有些债,躲不掉。
温云岫想扶他起来,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她看着儿子乌黑的头发,想起他刚出生时那么小,裹在洗得发白的布里,像只小猫。这些年她把他藏在怀里护着,可终究还是让他跟着受了这么多苦。
“你要是不想去……”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要化在空气里,“妈再想别的办法,总有……”
“我去。”凌霄突然抬头,额头上磕出个红印。他把银行卡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但我要带着你一起走。”
温云岫猛地抽回手,指节在膝盖上磕出轻响。她别过脸去,窗玻璃映出她紧绷的侧脸,眼角的疤痕在昏光里泛着青白。“不行。”两个字说得又快又硬,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凌霄愣住了,刚要开口,就被母亲狠狠打断:“你以为我不想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去,带着气音的颤抖,“你爸那个人,你还不清楚?他要是知道我们俩都跑了,能把天掀了!”
她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杯沿磕在嘴边,茶水泼出来烫在虎口,却像没知觉似的。“去年他赌输了钱,就敢拿着菜刀去你表叔家闹,就因为当年借过人家二十块。”她盯着杯底沉着的茶叶末,那点深绿像极了凌建军眼睛里的狠劲,“要是知道我们娘俩要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他能去学校堵你,去教育局闹。他没别的本事,就擅长把人拖进泥里!而且他根本不在乎现在给他判的罪!”
凌霄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眼里的恐慌钉在原地。他想起初中时,凌建军喝醉了闯进教室,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他是“野种”,把他的书包扔出窗外,课本散了一地,被雨水泡得发胀。那天他蹲在雨里捡书,温云岫疯了似的冲过来,把他护在怀里,后背被凌建军踹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不走,反而是好事。”温云岫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茧子磨得他生疼,“我就在这儿待着,该上工上工,该回家回家。他就算找来,看见我还在,顶多骂几句,气就泄了。他知道我跑不了的,我这把年纪,没文化,没力气,跑出去也活不成。他心里清楚这个,才不会真的跟我死磕。”
凌霄猛地抽回手,手背青筋暴起:“你这是在给他当靶子!”
“当靶子怎么了?”温云岫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只要能让你走得干净,走得远,我当这个靶子,值。”她抬手抚过他的额头,指尖轻轻按在那个刚磕出来的红印上,“你还年轻,你得走出去。等你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有了正经出路,他再想缠你,也得掂量掂量。那时候法律能护着你,学校能护着你,他一个烂赌鬼,谁还会怕他?”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哽咽的话咽了回去:“可我要是跟你走了,就成了他手里的把柄。他会到处说我拐带儿子,说我卷跑了他的钱,会去你学校闹,去你同学家撒泼。他知道我最在乎你,知道怎么能让你不得安生。到时候你书也读不成,前程也毁了,那我们这些年的罪,不是白受了?”
出租屋的灯泡又开始闪烁,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些藏在皱纹里的苦,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凌霄想起前阵子住院,温云岫躺在病床上,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她拉着他的手说:“凌霄,妈这辈子就这样了,认了。但你不能认,你得替我活出个人样来。”
“我留下来,他顶多是拿捏我。”温云岫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知道我不敢报警,知道我怕丢人,知道我舍不得你。他折腾我一阵子,见捞不到好处,自然就松劲了。可你不一样,你是他最后的指望,是他能拿捏住的‘未来’,他绝不会放你走的。”
她从床底下拖出个帆布包,拉链锈得拉不动,她用牙咬着扯了半天才拉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最上面放着个塑料袋,装着他爱吃的水果硬糖,还有两板没拆封的晕车药。“南方潮湿,我给你缝了件夹棉的小褂,夜里冷了能披上。”她把包往他怀里塞,“学校地址写在糖纸背面了,你到了就给表姑打电话,她会去车站接你。”
凌霄抱着帆布包,包角硌在肋骨上,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她袖口磨破的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把肉埋在他碗底,自己啃着没油的咸菜;想起她半夜借着月光给他补袜子,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结实。
“妈……”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走了,你怎么办?”
温云岫笑了笑,眼角的疤痕跟着扯动,像道裂开的伤口。“我能怎么办?上班,挣钱,攒着给你交学费。”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碘伏,拧开盖子往棉签上倒,“等你考上大学,放假回来,咱娘俩去下馆子,点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她拉过他的手,棉签轻轻擦过他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红痕。“到了那边,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她的动作很轻,语气却异常坚定,“每个月我给你打钱,你别省着,该吃就吃,该用就用。要是有人问起家里,就说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别的什么都别说。”
凌霄突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水泥地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一次,他没说“带您走”,也没说“我不去”,只是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树叶。
温云岫的手悬在半空,想去扶,又硬生生停住。她背过身去,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喉间涌上腥甜的涩味。她知道自己在赌,赌凌建军能暂时放过儿子,赌时间能磨平那些伤疤,赌凌霄能走得足够远,远到再也看不见这片泥沼。
帆布包被塞到他怀里时,带着母亲身上的皂角味。凌霄站起身,看见母亲已经转过身去,正用袖子擦着脸,肩膀微微耸动。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我走了。”
温云岫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声音闷在胸腔里:“走吧。路上当心。”
凌霄拉开门,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带着潮湿的霉味。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她还坐在那个小板凳上,背挺得很直,像株被暴雨打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闷闷的,却像针一样扎进心里。他攥紧怀里的帆布包,银行卡隔着布料硌着心口,那点硬邦邦的疼,让他不敢回头。
楼下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每一步都得走得稳,走得远,因为身后有双眼睛,正望着他的背影,把余生的重量,都压在了这条通往南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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