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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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渊的凝视


      地下单人牢房的白炽灯坏了三天。

      电流击穿钨丝的瞬间,迸出的火星在墙上投下短促的影子,像只突然炸开的飞蛾。沈默在墙角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背对着门口,右手食指的指甲在水泥地上划出浅痕——从转院那天起,他就在数这里的黑暗。第一盏灯亮了1872小时,熄灭后的静默里,能听见墙缝里潮虫爬动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混凝土。

      狱警换了新灯泡,强光刺破黑暗时,沈默的右眼缓慢地眨了一下。虹膜上的浑浊比三个月前更重,像蒙着层洗不净的血痂。他看着灯泡在天花板上晃了晃,光晕边缘渗出淡淡的青紫色,那是视神经被过度刺激时产生的幻色,九岁那年在地下室里,他也常看见这样的颜色。

      “沈先生,该换药了。”

      铁门上的观察窗被拉开,露出半张戴着口罩的脸。是新来的医生,姓周,接替了因“精神压力过大”辞职的张医生。周医生的白大褂总是熨得笔挺,袖口别着块银质怀表,每次抬手看时间时,表链碰撞的声音会让沈默想起福利院里那台老式挂钟——孩子们总说钟摆摇晃的声音像有人在数他们剩下的日子。

      托盘从送饭口塞进来,不锈钢药杯里放着三颗白色药片,旁边是支装在玻璃针管里的镇静剂。周医生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节处有圈淡淡的红痕,像是长期握着什么东西留下的。沈默盯着那圈红痕,右眼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手术刀柄压出的印记。

      “今天感觉怎么样?”周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进来,带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昨天的心理评估表,你只画了个圈。”

      沈默没动。他的视线越过托盘,落在观察窗边缘。那里有根细小的金属丝,是前天修灯泡时狱警遗落的,被他趁换班间隙藏在了墙缝里。金属丝的末端被磨成了锐角,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某种昆虫的尾刺。

      “听说你以前是医生?”沈默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这是他转院后第一次主动说话。

      观察窗后的眼睛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我是精神科医师,和祁医生一样。”周医生的手指在怀表上按了按,表链的碰撞声比平时更响,“你认识祁临?”

      沈默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灯光投下的碎片。“他说星星会变成怪物。”他伸出右手,指尖悬在药杯上方,“但他不知道,怪物有时候也会装成星星。”

      周医生的喉结动了动。“祁医生很关心你。”他说这话时,怀表链又响了,“他托我转告你,福利机构的那个孩子,魔方已经拼出六种颜色了。”

      沈默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嵌进掌心。血腥味从皮肤下渗出来,在鼻尖萦绕时,右眼突然清晰地浮现出画面:男孩举着魔方跑过草坪,阳光在他发梢跳着,像无数细小的金粒。那画面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周医生怀表的反光打碎了。

      “把针管给我。”沈默站起身,动作缓慢得像台生锈的机器。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的血珠滴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红点,“我自己注射。”

      周医生皱了皱眉。医院规定,镇静剂必须由医护人员注射。但他看着沈默空洞的左眼——那里现在塞着团浸过消毒水的纱布,上周沈默用指甲把纱布抠出来过三次,每次都带着血丝——最终还是把针管递了进去。“注射在左臂三角肌。”他强调道,怀表的表盖被手指掀开,露出里面的表盘,“我会看着你。”

      金属针尖刺破橡胶塞时,发出细微的“啵”声。沈默捏着针管,转身背对观察窗,左臂的袖子被卷到肘部,苍白的皮肤下,静脉像条青色的虫子。周医生的视线落在他的肩胛骨上——那里有块不规则的疤痕,是去年“越狱”时被铁栅栏划破的,愈合后的形状像只展开翅膀的蝙蝠。

      “你怕黑吗,周医生?”

      注射推到一半时,沈默突然转过身。针管还扎在胳膊上,淡黄色的药液顺着管壁缓缓上升。他的右眼直勾勾地盯着观察窗,虹膜上的浑浊不知何时散去了些,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底色,像凝固的血。

      周医生的手指顿了顿,表盖“咔嗒”一声合上了。“医生不需要害怕任何东西。”他的声音比刚才冷了些,“包括你的幻觉。”

      “那不是幻觉。”沈默把剩下的药液全部推完,拔出针管时,血珠顺着针眼滚下来,滴在他捏着的金属丝上,“你昨晚查房时,口袋里揣着的东西,是什么?”

      观察窗后的呼吸明显乱了。周医生下意识地按住白大褂口袋,那里确实有样东西——是枚银色的哨子,和福利机构那台挂钟的发条长得很像。上周他去福利机构调取沈默的档案,看到男孩把这枚哨子挂在脖子上,说是“独眼哥哥”送他的礼物。

      “沈先生,按时用药有助于你的病情。”周医生的手指在怀表上敲了敲,节奏和挂钟的摆锤重合,“如果你拒绝配合,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

      沈默没接话。他走到墙角,背对着观察窗,右手的金属丝开始在墙缝里搅动。那里藏着他用三个月时间攒下的东西:半片从床垫里抠出的弹簧,几粒磨尖的塑料纽扣,还有块从送饭口偷拆下来的铁皮。这些东西被他用唾液粘在一起,形成了把形状古怪的锐器,边缘闪着潮湿的光。

      周医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祁临临走前的叮嘱。“别相信他的沉默。”那位总是带着疲惫的医生当时坐在办公室里,指尖夹着的烟烧到了过滤嘴,“他的每个动作都在计算,包括发呆时睫毛颤动的频率。”

      怀表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这是每天放风的时间,虽然沈默从未出去过,但狱警换班的脚步声总会在这时从走廊尽头传来。周医生的任务是观察沈默在放风时段的反应,这是法院要求的“危险性评估”的一部分——如果连续三十天没有异常行为,沈默或许能被转到有窗户的牢房。

      “今天天气不错。”周医生刻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外面的银杏叶落了,和你左眼以前塞的向日葵花瓣,颜色有点像。”

      沈默的背影僵了一下。

      周医生的心跳加快了。他知道自己说对了——祁临的病历里写着,向日葵是沈默唯一会主动提起的植物,那盆仙人掌开的花,他保存了整整七个月。“我去看过那盆仙人掌,”他继续说,声音压得更低,“福利机构的孩子说,你以前总对着它说话,说花盘会跟着太阳转,像在找什么东西。”

      墙角的人影缓缓转过来。沈默的右眼亮得吓人,虹膜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像蛛网缠住了一团火焰。“你见过他了?”他问,指尖的锐器被藏在掌心,金属边缘嵌进肉里,“那个玩魔方的孩子。”

      周医生的喉结动了动。他确实见过。男孩把魔方举到他面前时,阳光从孩子发间漏下来,在魔方的蓝色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说你答应过,要教他认星座。”周医生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哨子,“他还问,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沈默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这个笑容和那天在特级监护病房里如出一辙,右脸颊的酒窝盛着灯光,却比黑暗更冷。“因为星星会发光。”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铁门一米远的地方,右眼的视线越过观察窗,落在周医生的眼睛上,“但你的眼睛不会。”

      周医生突然觉得不对劲。今天的换班脚步声迟迟没来,走廊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抬手想按墙上的警报器,手腕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刚才递进去的托盘,不知何时被沈默推到了送饭口边缘,正好卡住了他按按钮的动作。

      “你看,”沈默的声音贴着铁门传来,带着种黏腻的质感,“你的怀表走得太快了。现在其实是三点十七分,狱警还有两分钟才会经过。”

      周医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掀开怀表,表针果然指向三点十七分——刚才的十五分钟里,他的时间被调快了。这不可能,怀表是瑞士产的机械表,误差不会超过十秒。除非……除非是他自己数错了时间。

      冷汗顺着额角流进口罩里。周医生想起自己进病房前喝的那杯咖啡,是护士站新来的小姑娘泡的,说加了安神的薰衣草。当时他没在意,现在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视线开始出现重影——灯泡的光晕变成了两个,沈默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你在咖啡里放了什么?”周医生的声音在发抖,他想后退,却发现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那不是薰衣草。”

      沈默的右眼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点灰尘。“是墙缝里的潮虫。”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天气,“晒干磨成粉,混在水里会让人头晕。我试了很多次,这个剂量刚好能让你看不清东西,又不会立刻晕倒。”

      周医生的视线彻底模糊了。他看见沈默的手从送饭口伸出来,动作快得像蛇,抓住了他按在警报器上的手腕。那只手很冷,掌心的锐器刺破了他的白大褂,冰凉的边缘贴在他的皮肤下,能摸到动脉跳动的节奏。

      “别叫。”沈默的声音从送饭口钻出来,带着呼吸的热气,“否则我会像挖猫眼睛一样,先抠掉你左边的。”

      走廊里传来狱警的脚步声。周医生想喊,却被沈默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那只手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指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药粉——是刚才那杯咖啡里的潮虫粉,腥气顺着鼻腔钻进去,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们不会进来的。”沈默的手指在他嘴角用力按了按,迫使他张开嘴,“送饭口只能伸进来一只手,他们会以为是你自己摔倒了。”

      狱警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停。“周医生?”有人喊道,手电筒的光透过观察窗照进来,落在周医生扭曲的脸上,“没事吧?”

      沈默的手突然松开了。周医生刚想吸气,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向送饭口——他的脸撞在铁栏杆上,牙齿磕掉了一颗,血腥味在嘴里炸开。剧痛中,他看见沈默的右眼离自己只有几厘米,虹膜上倒映着他惊恐的脸,像面破碎的镜子。

      “你口袋里的哨子,”沈默的指尖划过他的颈动脉,锐器的边缘已经割破了皮肤,“是那个孩子的,对吗?”

      周医生的眼泪混着血淌下来。他想点头,却被沈默捏住了下巴。那只手的力气大得惊人,下颌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去年冬天福利院里冻裂的水管。

      “你不该拿他的东西。”沈默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星星的东西,只能在星星该在的地方。”

      手电筒的光移开了,狱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廊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周医生压抑的呜咽声,像只被踩断腿的猫。沈默的右手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的脸贴在观察窗上,左眼的位置对着外面——那里本该是片黑暗,此刻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是老王的,是老赵的,是所有被他“清理”过的人。

      “你看,”沈默的指尖在他左眼上方轻轻点了点,“这里也有个影子,在笑。”

      剧痛突然从左眼传来。

      周医生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了出来,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过嘴角时,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沈默的手还在他眼眶里搅动,像在寻找什么藏得很深的东西,指甲刮过巩膜的声音,比潮虫爬动更刺耳。

      “这只眼睛太吵了。”沈默把挖出来的眼球举到观察窗的光线下,视网膜上还沾着血丝,像片皱巴巴的落叶,“总在看不该看的地方。”

      周医生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的右眼还能看见,看见沈默把那颗眼球塞进自己的左眼眶——那里的纱布早就被扯掉了,空洞的眼眶刚好能容下这颗新鲜的眼球,血丝垂下来,像条暗红色的帘子。

      “现在它安静了。”沈默用指尖轻轻按压眼眶,让眼球固定住,“像九岁那年的地下室,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的右手还抓着周医生的头发,左手则拿着从周医生口袋里掏出的哨子。金属哨子沾着血,被他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而短促,像福利院里那台快要停摆的挂钟。

      “听到了吗?”沈默的右眼对着周医生仅存的右眼看过来,里面映着颗沾血的眼球,“星星在叫你。”

      周医生的身体软了下去。他最后看到的,是沈默把另一颗眼球——他的右眼——从眼眶里挖出来,举在灯光下仔细看。那只眼睛的瞳孔还在微微收缩,像在最后打量这个世界,而沈默的嘴角,又露出了那种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玩具。

      “这只眼睛不错。”沈默把右眼的眼球往自己的左眼眶里塞,那里已经有了一颗,两颗眼球挤在一起,血丝缠绕着,像团活的血肉,“能看到光里的东西。”

      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这次是跑过来的。狱警撞开铁门时,看到的是瘫在地上的周医生,左眼的空洞里流着血,右眼的位置只剩下个血窟窿,而沈默坐在墙角,左眼眶里塞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球,正用周医生的白大褂擦拭指尖的血渍。

      “他的眼睛能看到光。”沈默抬起头,对着冲进来的警察笑了笑,左眼眶里的眼球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动着,“我把它们装进去,是不是就能分清光和黑暗了?”

      警棍打在他背上时,沈默没有躲。他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那里的光晕在他右眼里变成了青紫色,和九岁那年地下室的颜色一模一样。左眼眶里的两颗眼球似乎在转动,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有福利院里男孩的笑脸,有周医生惊恐的脸,还有墙缝里潮虫爬过的痕迹。

      “你们看,”他被按在地上时,还在喃喃自语,血从嘴角流出来,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现在我有四只眼睛了,能看到光里的黑暗,也能看到黑暗里的光。”

      祁临赶到医院时,周医生还在抢救。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像沈默牢房里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白炽灯。张警官站在走廊里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每根都被踩得粉碎。

      “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星星’。”张警官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周医生的两只眼球,被他用线穿起来挂在墙上了,就像上次那只猫的眼睛。”

      祁临没说话。他走到手术室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能看到医生们戴着口罩的脸,手术钳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像沈默用指甲刮墙的动静。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福利机构的老师打来的。“那个玩魔方的孩子,”老师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脖子上的哨子不见了,非要说是独眼哥哥拿走了,现在正趴在地上找,说要找回来给星星当钥匙。”

      祁临的手指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他想起沈默最后那句话,想起那颗挂在墙上的猫眼球,突然明白,有些黑暗从来不是被光照亮的,而是被更深处的东西挖出来的,带着血和肉,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保住了命,但眼睛……”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祁临的肩膀,“节哀。”

      祁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去的太阳。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猩红,像沈默牢房里的血。他突然想起周医生档案里的照片,那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笑得一脸干净,胸前别着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时候的他,大概也相信光总能照亮所有地方。

      走廊尽头传来骚动。是沈默被押往禁闭室的声音,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有人在敲福利机构那台老挂钟。祁临转过身,看见沈默被两个狱警架着,左眼眶里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右眼里却异常平静,像盛着一片凝固的黑夜。

      他们的目光在走廊中间相遇。

      沈默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走廊的灯光,像颗冰冷的星星。他没有说话,但祁临看懂了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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