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可耻

　　王岩平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除了早年间在剧组龙套打杂顺便偷师外，自己也算是一路顺风顺水。

　　演员俊男靓女，编剧业内著名，自己还有点才华，一部比一部出名。

　　才四十多，也会被到处称赞一声王导，王大师。

　　不过比起那些，他一直认为自己最得意的本事是：能够不让老板们亏本，也不学那些有高大追求的文艺片艺术家，对金钱没概念。

　　想想现在不再是以前：都不知道怎么富的老板文化全无，但挑人眼光一绝，各色美人塞进剧组。

　　现在呢，各位老板中意培养下一代，各种少爷千金，别管长成什么奇形怪状，都觉得自己宝贝拥有出色演技，适合进圈。

　　不红？有什么要紧，大佬们早已发明一套SOP。

　　从优越出身开始包装，神神秘秘的二代三代，到只听说过的洋气学历，这个是美国名校，那个是艺术高材生。

　　再好的学校都可以念一半，偏偏要迫不及待回国投身演艺事业，争当拯救圈子第一人。

　　勤学苦练，爹妈砸锅卖铁供出头的剧情？现在不流行啦。

　　你看连网络小说都没有平凡主角，个个都是上仙嫡子，高门后代。

　　劳苦大众已经看穿谎言，不再白日梦自己能咸鱼翻身，只在小说里幻想下辈子也能从投胎开始走运。

　　不过再给王导如何丰富的偶像剧想象力，他也没料到自己为了还周总人情，答应为周二小姐拍个戏当暑假实践，会出现眼前这幅复杂局面。

　　王导看着圆台面上这一圈神色各异的年轻男女，只好自己这个长辈率先开口。

　　“来来来，”他举杯，“开机大吉，都是有潜力的年轻人，来到我的剧组，希望接下来顺顺利利。”

　　众人看王导出马，松了一口气。纷纷举杯，满面喜气。

　　影视基地旁边的一般般饭店，粗糙的一次性桌布，热气腾腾毫无摆盘可言的炒菜，一次性塑封的碗碟杯，被倒上各色可乐雪碧和酒精。

　　少爷小姐们暂时还没露出嫌弃眼神，要归功于王导的名声和光环。

　　本以为带幼儿园大班玩拍戏过家家，哄着点就行了。

　　谁曾想开机宴一看，原来是初中生玩早恋，姐姐和妹妹抢男友，跟帅哥暧昧引吃醋，他爱她她爱他他不爱她。

　　不过王岩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依然端着一副儒雅大导风范，将话头抛向关键人物。虽然没他的男主角帅，但二人之间倒还有一些眉宇间的相似。

　　“凡少，今天你也给面子来参加我们剧组聚餐，你先说两句。等后面播出的时候，凡少可一定要帮我们安排推荐位。“

　　陈奕凡身穿提花织纹的黑色桑蚕丝衬衫，双层袖口随意卷到手肘。看上去像是从什么活动上刚刚赶来。

　　目前台面上左手边坐着他的现任女友，右手边是前任女友及据说是前任女友塞进来的新人帅哥。

　　旁边还有两桌看起来专心吃菜，实则也在关注她们这一桌情况的剧组工作人员。

　　听到王导的话，他没有半分失态，从容站起来举杯，说了两句场面话。脸上的笑容硬是能让人觉得真诚。实在在社交场有几分道行。

　　周惜雪一直安安静静，在他说话的时候，放下筷子一脸倾听模样。

　　周怜霓则截然相反，一直自在地频频夹筷，一贯自我，好似此处是只有她和陈奕凡的私人包厢。两个同父异母姐妹的性格一看就截然不同。

　　其他桌子上的众人一边夹菜，一边互相打眼神官司，不敢当场八卦，但微信小群里面回去后肯定大谈特谈。

　　大家表面大方，你来我往，话题在王导和制片还有一众配角，经纪人之间聊得热火朝天，不像才第一次聚餐。

　　要说这场面里，最如坐针毡的，反而是那位著名男主，颜值让每个人进来都多看两秒的郑轩。

　　他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大名鼎鼎的陈奕凡，陈奕凡和周怜霓的互动。

　　他看到陈奕凡身上的商务打扮，再看自己的牛仔裤，衣帽衫已经先输了半分。

　　又看陈奕凡对周怜霓处处体贴周到，为她续饮料，烫碗筷，更在每道菜转到他面前的时候，率先为周怜霓夹入碗中。还知道跳过周小姐的忌口。

　　要不是知道左边三人的复杂关系，连郑轩都要在心里赞一句：真是二十四孝男友。

　　他无视旁边徐总一直给他使眼色让他献殷勤的信号，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哪里有自己可以插进去的地方呢。

　　可吃着吃着又愤恨起来，怎么对着前女友比现女友还积极？这个人肯定表里不一。

　　郑轩一边暗暗记着周小姐的忌口和喜好，想着总有自己发挥的一天。

　　一边无视陈奕凡对桌子上每个人的周到地交谈，连徐总都和他说上两句，恨不得约个时间可以私下接触。

　　有些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美貌是，社交手腕也是。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大家开始敬酒。

　　按道理，当然男女主角应该给导演，制片等先干为敬。

　　大家的目光投向周惜雪，也就是这部剧存在的原因。老爸投资，男朋友提供播出平台，为了让腼腆的文静的不到二十岁的女生体验一下演戏。

　　周惜雪局促地放下筷子，虽然刚刚也没怎么吃，她站起来，看着杯子里的可乐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换成酒，又带着尊敬地表情看向王岩平。

　　王岩平当然不会让局面有一丝冷场，他下一秒就笑得和蔼地起立。可惜有一个人动作比他还快。

　　陈奕凡端起自己的酒杯，同时护着周惜雪，道：“感谢王导，一定要多多指导惜雪。她很认真的，也喜欢演戏。请多照顾。如果剧组有任何我可以帮忙的地方，请随时告诉我。”

　　说完，他敬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接下来，陈奕凡再次倒了一杯，今晚第一次看向了坐在他旁边的旁边的男主角，郑轩。

　　就像所有电影里伟大的两位争取女主怜爱的男士见面一样，火光四射。可惜，一位看起来尚未进入状态，而另一位似乎已经离场。

　　这部剧的男主角郑轩的表现看起来比刚刚的女主角周惜雪要沉稳许多。

　　毕竟他已经参加过一些应酬场合，还听过徐总开设的如何在酒席上应对老板并拍上马屁的一二三四节课程。

　　郑轩站起来，也拿起自己手里的还没怎么喝多的杯子。他发现他要比陈奕凡高一些，不可免俗地因为长度问题对自己升起一些信心。

　　陈奕凡依旧说了一些发言，看上去客气，实则把控局面，以一种主人姿态。郑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落下风。索性就打算爽快地一口闷。

　　不过，杯子还没碰到唇边，旁边一只手伸出来拉住了他的裤子口袋。

　　“等一下，怎么女主也没有亲自喝，我推荐的男主还需要亲自喝酒啊，奕凡？”

　　如果能够忽略最末的那一声腻人的“奕凡”，前面这句可说是让郑轩今晚第一次感到欣喜了。

　　周怜霓纤纤玉手往上一伸，摸走了郑轩的酒杯，挑着眉毛看向旁边的陈奕凡。

　　陈奕凡其实应该是感到有些微妙的不爽的，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这么年轻的男生会真的对周怜霓产生什么影响。

　　可是周怜霓久违的那种在他面前散发出来的倔强和不受掌控的脾气却让他又觉得欣喜和怀念。

　　他压根没在意这杯酒的来龙去脉，只在周怜霓的目光下，甘之如饴地接过酒，喝了下去。完全没有在乎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反应。

　　喝完之后，周怜霓完全没有理会陈奕凡的抱歉眼神，自然也看不到另一边的郑轩的表情。

　　低下头的郑轩想：原本他以为自己会有一个机会，去站到周怜霓面前，给她看自己跟陈奕凡对上的样子。

　　虽然一杯酒只是一个愚蠢的微不足道的方式。

　　可原来，这样一个方式都不是留给他的，而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来一回。一个掌握着项圈绳索，而另一个则展示着绳索依然能够被控制的衷心。

　　只有他自己，也许他也想戴上周小姐的项圈，可，自己却从来没在对方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番没有机会，毫无希望的自我剖析让郑轩在接下来的饭局时间都不想吃，不想喝，也不想表现，不想应酬。

　　徐总这个人精分子是最先发现自己的未来摇钱树蔫儿了的人。

　　他趁着王岩平再次拿起话语，高谈阔论给旁边投资人画大饼表决心的时候，悄悄拍了下郑轩的大腿，朝他使了眼色。

　　“怎么了这是？”平时干饭最积极的郑轩居然连这种免费饭局都看起来没胃口，像是出大事的样子。

　　徐总思索了一番，往平时公司里的其他小伙子身上想了想。

　　奈何公司里多是任辉那种，一天可以24小时服务金主富婆，就怕局不够多，番位抢不到，才会扯头发的案例。

　　导致徐总的猜测与实际郑轩的内心差了十万八千里。

　　跟所有的饭局一样，不论如何都渐渐到了大家都冷下来需要散场的时候。

　　王岩平和制片及助理们想要照顾几位先回酒店。陈奕凡表示他会照顾两位周小姐回去后，王导就放心，剩下的人都不需要他再费心安排了。

　　陈奕凡向周怜霓轻声交代他送周惜雪上楼后，待会儿他们俩再一起回家。

　　周怜霓本来是坐陈奕凡的车来的，手里空空荡荡的，她就站在这个劣质的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多的人，散了好多小饭局的饭店门口。

　　霓虹灯和门口渗水的水产鱼缸里不断放着氧气的管子，门口油腻的灰蒙蒙的红色门垫，都跟这位等在门口，身材窈窕，满身质感服帖的衣物的女孩格格不入。

　　她没有坐在门口那些已经有些掉漆的给食客的塑料椅子上，就一个人站在那里。

　　黑色浓密的长发和带着些高傲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就跟平时在这边吃饭的小明星不太一样。仿佛因为她在这里连门口一向嘈杂的结账的收银台都安静了几分。

　　周怜霓就一直站着，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更加长一些。这样的等待其实在她的前十几年人生中并不常见，不过最近似乎也要开始渐渐习惯起来。

　　难得的放空时间，这样的环境让她忍不住想起她跟陈奕凡的小时候。当选择了跟一部分人花掉大量时间就意味着回忆起来的时候，失去了另一些可能性。

　　周怜霓总是觉得自己很独立，很会照顾自己，生活能力很强。

　　她没有花太多爸妈的钱，在外面读书的时候自认为还算朴素。可是很多小细节，其实当此刻才感受到，陈奕凡的那些体贴和照顾。

　　至少在她的回忆里面，她从来没有过任何路程上的等待和烦恼。即使她都不怎么用家里的司机，也不会开车。

　　想到那些她总是可以随着自己喜好随心所欲地出现，嫌弃车子跟自己衣服不匹配就会让陈奕凡换一辆开的日子，周怜霓还是拿出手机，拨给了陈奕凡想问问看还要多久。

　　被挂断了。

　　好像不应该这么惊讶的，周怜霓对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倒映出的自己的脸想，表情居然还会伤心呀原来。

　　居然还会傻傻等在这里的自己简直可笑。她忍不住对自己翻白眼，是对自己翻的，看着门口都不太平整的路面，想这里连个出租车的影子都看不到。

　　正当她想要往前走出饭店门口的时候，后面有个人拦住了她。是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小明星，有点像陈奕凡的那个。

　　“你怎么还在这里？”

　　此刻两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周怜霓才是那个备受困扰的大明星，而郑轩是被正主发现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粉丝。

　　“我……我想你可能需要人送你回去。”郑轩低着头，可惜他太高，看起来倒只像是眼神专注着跟周怜霓讲话。

　　“你开车？”周怜霓在郑轩的话语中又轻松回到了周大小姐的壳子里。

　　“我……我去帮你叫。”

　　在两个人终于坐上车后，一时间都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