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胀冷缩

　　九月的暮色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当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谢鎏正对着画布发怔。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月光》已搁置了三天，炭笔勾勒的钢琴轮廓在暮色中泛着冷灰，他反复修改的琴键阴影总像是缺了灵魂。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裹挟着远处琴房飘来的《致爱丽丝》，在寂静的画室里碎成零落的音符。
　　这是月考成绩公布后的第七天。当石筱冉在班会上念出谢鎏年级第一、尚筠之年级第二的名次时，教室里先是短暂的寂静，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尚筠之偷偷看向身旁的谢鎏，少年修长手指捏着成绩单微微发颤。放学后，两人几乎是冲进教师办公室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筱冉办公桌前交叠成翅膀的形状。
　　“暂时同意你们的申请。”石筱冉推了推眼镜，教案本上红笔批注的“保持文化课成绩”格外醒目，“但每天的专业练习时间，美术教室和琴房只能各开放两小时。”谢鎏记得尚筠之当时攥住他手腕跑去石筱冉办公室的力道，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子烫得他眼眶发酸。
　　此刻画室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谢鎏知道尚筠之应该还在琴房练习。自从获得“特批”，他们像两棵向着不同方向生长却根系相连的树——每天傍晚八点到十点，一个沉浸在音符和五线谱的世界，一个埋头于调色盘与画布之间。谢鎏放下画笔，从画架下抽出速写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内页夹着的音乐会门票存根，那是他上个月去听的肖邦夜曲专场。
　　“在画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谢鎏手中铅笔滑落。尚筠之倚在画室门框上，黑色斜挎包随意斜挎在肩上，白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松开着，露出一小片锁骨，发梢还稍微湿了一点。
　　“吓我一跳！”谢鎏弯腰捡笔，却发现尚筠之已经蹲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先一步拾起铅笔。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画室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凝滞，谢鎏闻到他身上有着汗水的味道，像是从某个未完成的梦境里飘来的气息。
　　“今天琴房空调坏了。”尚筠之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画架上的草稿纸簌簌作响，“练了半小时就浑身湿透，倒是你——”他走近画架，目光落在那幅《月光》上，“还在纠结这个？”
　　谢鎏苦笑：“每次听你弹琴，总觉得能用色彩把那些旋律画出来，但一动笔就......”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画布上扭曲的光影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
　　尚筠之没说话，径直走到画架前拿起炭笔。谢鎏看着他垂眸作画的侧影，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握着笔的手优雅得如同在琴键上跳跃。炭笔在纸面沙沙游走，原本生硬的琴键轮廓突然有了流动感，那些凝滞的阴影被赋予明暗层次，仿佛真的有月光在琴键上流淌。
　　“你看。”尚筠之放下笔，指尖沾着炭粉，“音乐里的强弱节奏，就像画面的虚实对比。”他突然哼起《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旋律，低沉嗓音在寂静画室里回荡，“这里是渐弱，对应画面里虚化的琴凳；高潮部分的强音，就该加重琴盖的阴影”
　　谢鎏听得入神，突然发现尚筠之哼唱时喉结滚动的弧度，竟与他笔下修改过的琴键线条莫名契合。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速写本，铅笔在纸面飞速移动，捕捉着少年专注的神情、飞扬的发丝，还有随着旋律起伏的肩膀线条。
　　“别动。”谢鎏轻声说，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尚筠之真的静止下来，任由他描绘。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与未完成的哼唱残片交织，在画室里织成细密的网。
　　当谢鎏完成最后一笔时，尚筠之凑过来看，呼吸扫过他发烫的耳尖：“把我画得这么帅，小心被别人抢走。”调侃的话语让谢鎏手一抖，速写本“啪”地掉在地上。两人同时弯腰去捡，额头重重相撞。
　　“嘶......”尚筠之揉着额头笑出声，谢鎏也跟着笑，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荡出回音。捡起本子时，谢鎏发现尚筠之指尖的炭粉蹭在了他手背上，像是谁不经意落下的印记。
　　雨越下越大，尚筠之从斜挎包里翻出折叠伞：“一起走吧，顺路。”谢鎏犹豫着收拾画具，瞥见窗外雨幕中交缠的雨丝，突然想起石筱冉说过的“两小时限制”。或许正是这短暂的自由，让每个与尚筠之共处的瞬间都变得格外珍贵。
　　伞撑开时，尚筠之很自然地将伞倾向谢鎏这边。雨水打湿了少年右肩的衬衫布料，透出隐约的轮廓。谢鎏看着积水里两人交叠的倒影，听尚筠之讲练琴时的糗事，忽然觉得，比起未来遥远的艺术学院和自己的梦想，此刻被雨幕笼罩的属于两人的小小天地，才是梦想最温柔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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