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作者:张寒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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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平生


      沈期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和一个陌不相识的人讨论起哪门哪派,认祖归宗似的。他还真的应了。

      “换个地方打。”他语气淡淡的。

      他们真的打了一架。

      抽刀断水,剑打飞花,打了几个回合,酣畅淋漓。正是终南剑法,想不到这一世的沈期剑术真是大不如从前,她从招招杀式到放水放到黄河长江,归鱼羡眼见着沈期抵御为难,把剑指到了沈期喉间。点到为止。

      “承让。”

      “好剑术。”沈期态度好了许多,“师承何处?”沈家覆灭,零零落落,她是寻了谁做师父习得此身。

      “你。”她笑。

      沈期以为她在寻自己开心,兀自笑笑不与争辩。

      “沈期。”归鱼羡正色道:“我来找你,找终南剑法……有无传承也罢,绝无冒犯之意。”

      “怎么?找到了就灭口?还是逼着我认祖归宗。”

      “大宋律法太麻烦,我没有这个胆子。至于认祖归宗,也该是我做的。”她行的是唐朝的礼,沈期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点头,鬓有薄汗滴落。沈期身上有香,似是桂菊,冷冽而清冷的草木香。

      “咱们这就算——不打不相识?”她笑语盈盈,负剑长立。

      只是眼前人非从前人。

      不打不相识的归鱼羡和沈期,竟成了同门。归鱼羡想来都觉得荒唐又好笑。

      只可惜他不记得,她所会的一切都是沈期亲手教的。

      -------------------------------------

      安史之乱、五代十国、宋。快五百年了。

      五百年春秋,那日他的血溅在白绫上的红终生难忘。

      刀剑峥嵘秋塘渡,渡寒鸦见旧江湖。那是朝廷的江湖。乱臣贼子,祸殃池鱼。

      归鱼羡一想,眼睛都跟着发疼,仿佛有人把刀尖放在她的眼珠上,轻碾慢磨,不顾她死活一般,连着整个身体都僵硬着。只是满目血红,只记得满目血红。他如今,有家有命,活得好好的。已经很好了。

      归鱼羡捂住自己的眼睛,掌心温热,热量传到眼珠。还是疼。

      她浑身又浮起细细密密一层汗。

      满目血红,还是满目血红。

      “落秋了——”她猛地颤栗。

      “落秋了——”

      邬秋猛地从梦中惊醒。自己仍旧躺在床上,只是一片漆黑,案上烛火灭,却有床前明月光。

      又是这样的梦,邬秋手覆在胸口,胸闷,心口处也泛着疼,一抽一抽的心悸。她怕引得心疾又发作,下床潦草披了件外衫。定神一想,世事一场大梦。浑身冷汗,心内仿徨。再仔细一想,却又无可奈何。她难解郁郁,喝了口案上的茶。

      她怔怔愣神,手脚也冰凉。却在此时夜中远远听见一阵音乐之声,似是箫管。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邬秋移步窗前,惟见那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又是凄凉冷淡之景。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

      她头靠在窗棂边,却忆起幼时狰狞面孔。那时的事,她记不清楚。

      邬家。沈家。

      沈约回,若你明知邬家非你良宿,又为何愿意留此。

      拜师、娶我。哪一步不是你的计划。

      -------------------------------------

      归鱼羡不知道沈期想做的是什么。

      他隐匿江湖,屈心而抑志,忍尤而攘诟。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你要毁掉邬知江吗?律法当前,你要不管不顾手上沾血吗?沈约回,这很蠢。”

      “大宗师,我会用计。我不会杀他,也能让他死。”他说,“是官家要赐死邬家的,我忠君爱国,有何不可?”

      “你为官家做事,又为邬知江卖命。君王不收反叛之人,沈公爷就不怕兔死狗烹,死无全尸。你一步退路都没想,沈约回,你的张良计怎么做百花杀?”

      声声质问、咄咄逼人,迫使沈约回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沈约回说:“真有那么一天,不是还有不死不灭的大宗师能给我收尸?我们沈家的东西,人命、剑术、清誉、威望,该是沈家的,谁也拿不走。我姓沈,不姓邬。邬知江断了我的筋脉,日日下着没解药的毒,强迫着邬秋做腌臜事。他容不下沈家,自己又是名门正派吗?邬家的人表面上称兄道弟,哪一个不是被他用黑手段招揽的。”

      “良知这种东西,太奢侈了。”他不是忠肝义胆,至亲骨肉也埋在地底,做一个纯纯粹粹有良知的人,太奢侈了。

      “我不想做朝臣天下,我有我的剑法,我要传剑道,拜宗师。”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只要你不后悔学的尽是屠龙之术。”

      他冷笑:“怎么会是屠龙之术。”

      归鱼羡不再问。旁人的血海深仇,支撑着一步步往上走,压着的疼痛,别人提也只是自以为是。有些事情,正是心照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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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远的事了,他也记不清。沈家的剑法一开始也不叫终南剑法,不过是诸多剑宗门派中普通的一支。后来呢,得了终南一支武姓剑籍。终南隐士,大多德高望重,道法高深。

      人说“终南捷径”,正是终南一支藏着些皇家皇位。天子都想得到的东西。

      得武将军,得武天下。得终南剑法,得将军计。

      若是屈从皇家,便封侯拜相;若是不从,不用皇家出手,自有江湖中人争先恐后想杀他。要杀,就是灭门之灾。王军推波助澜,江湖仇家似虫豸蚊虱,好友拔刀相向——邬家,是为了朝廷的权,还是为了沈家的剑。

      沈府家臣三百,后院五十,自嫡至庶、自妻至妾、自主至仆,火烧三个时辰,无一幸免。而那剑法呢,终南剑法,传于嫡子沈期,因自幼养在沈家主母膝下,学得剑法十五年。期幸未死。

      他那时不懂,传于天下不就好了。何必为一个无命的东西耗了沈家几代的命。

      可那就是沈家的命。

      邬家养了他。

      自十岁至及冠,已有十年矣。

      他不是不知事的少年,怎么会不知谁对谁错、谁善谁恶。邬知江也不怕养虎为患。

      宋与辽对立,更有金军觊俞觎,西夏虎视眈眈,正是群狼环伺。朝廷缺兵,缺将才,缺可以一击即中的武器——是人,也是剑法。

      邬知江是一方知府,带兵打仗护东京是将军的本事。他却也有一身本领,是终南剑法。

      邬知江,覆了沈家,习了终南剑法,归了朝廷,守了邬家的秘籍,隐于江湖。何其可笑。朝廷要招安。外已够乱了,若是国内亦乱,则天下不安生。招得了的归安;招不了的杀掉,让朝廷安。

      武林兴,江湖涌,剑术立,人命贱。

      那时的天下太乱了,国家还未显昌明,国将定,君主忙着控制中央,管辖地方大权。地方没有兵权,禁军围绕禁城。国家居于开封,想着要如何收复从前属于大唐王朝的领土。

      赵宋王朝。沈邬江湖。

      不是五代,不是十国,是藏于山林、埋于荒野的一切,是寂寂无明的江湖。

      邬家有邬家的权路,沈家有沈家的覆灭。

      归鱼羡还是问他沈期:“你要守的是你心里的义吗?”

      同态复仇,血债血偿就是良计?

      人间从来是这样,好像拯救才显伟大,逼着人一而再,再而三,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地拯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哪怕在这滚烫的世间踉踉跄跄,也是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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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家的小厮前来请归鱼羡,言辞有礼:“我家大姑娘说,请您去府上一叙。”

      归鱼羡回味着小厮先前那半句“我家姑娘对您十分景仰”,只觉得几分诧异几分好笑。

      从旁门拜访邬秋,却见一妙龄佳人斜斜倚着亭上栏杆,慵懒地扇着扇子,看着书案上的诗句,是一句《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息情中道绝。”颇见才情。见来人,起来慵整纤纤手,笑意盈眼:“幸见侠女。”

      归鱼羡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看到院府里一丛丛的花,不屑地说“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时都让带路的小厮支支吾吾半天,尴尬得下不来台。归鱼羡几百年都这么过惯了,谁要是不服就打到服为止。个别时候,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是可以不怎么动脑子的,动动嘴皮子就行。她能不动手,就一张嘴把人气得说不出话,也算是积德了。

      可是到了邬秋面前,她说不出话了。一眼而已,她被邬秋美得恍眼,又被她一句“幸见侠女”逗得开怀。

      “邬家大娘子?”

      “嗯?”她摆摆手,屏退下仆。归鱼羡几分不自在。

      “听闻侠女——是终南山隐士?”她问得随意。邬秋是聪明人,归鱼羡也是。

      “侠女,你们习道之人,也信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吗?”邬秋手指拔过腕上的二十七颗念珠子。

      归鱼羡答:“信啊。”

      她看着邬秋指如削葱根,轻轻拔过串上的菩提子和碧玉珠。未来会和沈期成亲的人,连指尖都有好看的颜色。

      “侠女名讳?”“归鱼羡。”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是。”

      “侠女没有闺名?”她笑。

      “没有。”

      “阿羡。”邬秋突然轻声唤。

      归鱼羡笑:“第一次听人这样叫。”邬大姑娘看起来,也是菩萨面。

      “邬大姑娘——信佛?”

      “家父信佛,耳濡目染。”

      归鱼羡放松了几分,斜靠在亭子的廊柱上:“慈悲为怀,好人啊。”

      邬秋看她,仿佛看见了沈期。一样的姿态,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

      她只是冷嗤了一声,冷笑着道:“这邬家门第内,可没什么慈悲为怀的好人家。”若不是手上沾了人命罪孽难脱,又有什么闲心去求神拜佛,乞求洗清前尘罪过。

      归鱼羡没想到会听她这样说,这邬家的大姑娘,不似她想的那样。“开门见山吧,邬大姑娘问我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所为何意?”

      “前些日子读书,见太白一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惆怅难酬。只觉今生不易,要用些时间忆平生。”

      ——忆平生。

      归鱼羡的思绪被打断,听见邬秋道:“我想要他功不唐捐。”

      沈期。

      沈期和邬家的纠葛,果然。

      “阿羡,若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罪孽让我来受吧。”她轻声细语,带了两声咳。咳了一阵,连用茶水也压不下去。

      人间诚然是这样的,猛兽横行、罪孽业生,人心阴恶。

      可人在阴暗的地方久了,也会向往从前尚有明朗时的自由。见飞蛾扑火,也知它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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