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灼冰

　　暮色像打翻的紫葡萄汁，浓稠地漫过云城音乐学院哥特式的尖顶，洇染了林霜弦公寓那扇宽大的落地窗。琴房里没开顶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晕开暖黄的光圈，堪堪照亮钢琴漆面上流淌的幽光，和散落一地的乐谱。空气里浮动着松香、旧纸张，还有苏简棠刚洗过的发梢上残留的、清冽的柠檬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她们”的味道。
　　苏简棠的指尖还停在林霜弦的手背上，温热的指腹轻轻压着那片覆盖在食指指腹、边缘已经微微卷起的防水创可贴。下午彩排后台那根带着怪异气味的琴弦留下的刺痛早已消失，可苏简棠的眉头依旧锁着，双眼在昏黄的光线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像蒙了一层水汽的琉璃，清晰地映着林霜弦轮廓优美的侧影。

　　“伤口……还疼吗？”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暮色，或是惊扰了眼前人好不容易才卸下些许的冰甲。目光却紧紧锁着林霜弦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明天的维也纳选拔终轮……”
　　后面的话被吞了回去。林霜弦毫无预兆地动了。她那只没受伤的手，带着常年练琴练就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精准，倏然翻转，扣住了苏简棠纤细的手腕！动作快得只在空气里留下一道残影，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苏简棠只觉得腕骨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身体被带着向前倾去。下一秒，她的后背“咚”地一声轻响，被牢牢压在了冰凉的、铺满了潦草音符的钢琴漆面上。散落的乐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扫落，雪片般无声地飘洒在深色的地毯上。
　　林霜弦俯身逼近。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冷冽又带着木质尾调的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松香气息，瞬间攻城略地，强势地笼罩下来，取代了空气里柠檬的清新。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蹭到苏简棠的，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皮肤下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昏暗中，林霜弦腕间那枚精致的玫瑰银手链随着动作滑落，冰凉的金属边缘不经意地擦过苏简棠微敞领口下温热的锁骨，激起一阵细密的电流，顺着脊椎窜开，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苏医生，”林霜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磨砂质感的沙哑，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勾人的震颤，“这么关心我？” 她的视线极具侵略性地扫过苏简棠瞬间染上红霞的脸颊，最终落在她因为惊讶和紧张而微微张开的唇瓣上，那眼神，带着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苏简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预想中的亲吻并没有落下。她看着林霜弦近在咫尺的、线条优美的唇，感受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睫毛慌乱地颤动着，像被惊扰的蝶翼，最终还是顺从地、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和一种献祭般的脆弱，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柔软覆盖。暮色无声流淌，将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扇形阴影。

　　然而，一秒，两秒……预想中的温热触感没有降临。

　　耳边却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轻笑。那笑声短促，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了然，还有一丝苏简棠此刻无法解读的、更深沉的东西。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瞬间搅乱了所有倒影。
　　“今天口红的色号……”林霜弦的指尖不知何时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佻地、若有似无地蹭过苏简棠饱满的下唇，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像刚溅落的石榴汁，鲜亮得……”她故意顿了顿，灼热的气息拂过苏简棠敏感的耳垂，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诱人犯罪。”
　　“石榴汁”三个字，像带着某种粘稠、甜腥的暗示，直直砸进苏简棠的耳朵里，也砸碎了她闭眼等待的脆弱屏障。
　　被戏弄的羞恼瞬间冲垮了所有旖旎的期待！苏简棠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燃起两簇清晰的小火苗，灼灼地倒映着林霜弦那张带着恶劣笑意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什么担忧，什么紧张，统统被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和“被耍了”的愤怒取代！那眼神，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亮出了爪子。

　　“林霜弦！”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裹着火星。
　　下一秒，苏简棠用实际行动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击。她不再等待，不再被动。被扣住的手腕猛地发力挣脱，不是逃离，而是进攻！她双手迅速捧住林霜弦的脸颊，仰起头，狠狠地、精准地咬上了那片总是吐出让她又爱又恨话语的薄唇！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
　　它带着苏简棠被挑起的、无处发泄的恼火和一种想要反客为主的强烈冲动。她的吻技依旧生涩，却充满了孤勇，毫无章法地攻城略地，试图在那片属于她的领地上夺回主动权。贝齿带着惩罚的意味，不轻不重地碾过林霜弦的下唇，留下一点细微的刺痛。舌尖笨拙却执着地撬开对方的齿关，带着柠檬的酸涩和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莽撞地闯入那片陌生的温热领地。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确“攻击性”的吻显然出乎林霜弦的意料。她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丹凤眼微微睁大了一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翻涌的暗色覆盖，如同投入火种的油海。她只僵硬了不到半秒，便立刻给予了更凶猛、更炽热的回应。
　　林霜弦松开了钳制的手，转而紧紧环住苏简棠的腰肢，掌心透过薄薄的衣物烙下滚烫的温度，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滚烫的身体。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被彻底碾灭，紧密得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唇舌的交缠瞬间升级为一场无声的、激烈到近乎凶狠的掠夺。林霜弦的回应不再是引导，而是彻底的掌控和吞噬。她反客为主，灵巧的舌霸道地卷走苏简棠口中所有的空气和柠檬的清甜。每一次吮吸都带着要将对方灵魂都吸走的力度，每一次轻咬都像在标记自己的领地。她搂在苏简棠腰间的手臂像铁箍般收紧，带着她踉跄地向后退去，似乎想要将怀里这具温软馨香的身体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那冰冷的灵魂深处。
　　苏简棠刚刚燃起的那点反攻势头，在林霜弦绝对的力量和经验压制下，迅速溃不成军。她的呼吸被彻底夺走，大脑因为缺氧而阵阵发晕，眼前甚至开始闪烁细碎的金星。身体深处却因为这强势的掠夺而升起一股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酥麻和战栗。她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汹涌的浪潮抛起又压下，只能徒劳地攀附着林霜弦的肩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陷入对方柔软的针织衫里。
　　混乱中，林霜弦搂着苏简棠腰肢的手越发用力，带着她向后退去。苏简棠被她带着踉跄后退，脚跟绊到了什么东西。
　　“哐当——！”
　　一声突兀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猛地刺破了琴房内暧昧粘稠的空气！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瞬间炸裂开来。

　　两人纠缠的动作同时一僵。

　　林霜弦的后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放置小提琴的琴架上，发出一声闷响。而那个一直静静躺在琴架旁矮凳上的、用来收纳那几根被丙酮污染了的断弦的金属小盒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扫落在地！
　　盒子没有盖紧，黑色的盖子翻飞开来，里面几根色泽温润的羊肠琴弦散落出来，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仿佛沾着油渍般的不祥光泽。它们无声地躺在深色的地毯上，扭曲着，像几条僵死的、带着毒液的蛇，冷冷地注视着上方纠缠的人影。
　　这声响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苏简棠被掠夺的窒息感和林霜弦掌控一切的掠夺欲，都在这一刻被强行打断，凝固成一种冰冷的现实。
　　“唔……放……放开！”苏简棠终于找到了喘息和发声的缝隙，她开始用力捶打林霜弦的肩胛骨，不是调情，而是真实的、带着缺氧后恐惧的推拒。细密的拳头落在林霜弦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像离水的鱼在岸上绝望地挣扎，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生理性水雾，眼神迷离又带着惊惶，“……林霜弦！我……我快窒息了！放开我！”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
　　这带着真实恐惧的哭腔，终于穿透了林霜弦被占有欲和情潮笼罩的神经，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箍在苏简棠腰间的手臂骤然一松，力道撤得有些仓促。
　　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苏简棠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快意。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瞬间脱力，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向前倒去，额头重重抵在林霜弦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贪婪，每一次呼气都喷吐出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林霜弦敏感的颈窝。
　　林霜弦下意识地收拢手臂，稳稳地托住她下滑的身体，让她完全倚靠在自己怀里，支撑着她不滑落在地。她低下头，借着窗外渗入的、愈发黯淡的暮色和墙角那盏落地灯残余的光晕，看着怀中的人。
　　苏简棠整张脸都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纤细的脖颈，像天边最绚烂、也最易逝的火烧云。浓密的长睫毛被泪水彻底濡湿，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如同风雨中被打湿的蝶翅。那双总是明亮清澈、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氤氲着迷蒙的水汽，眼神涣散，失焦地望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像蒙尘的星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微张的唇瓣红肿不堪，泛着诱人的水光，比任何昂贵的口红都更娇艳欲滴，却也清晰地残留着被蹂躏过的痕迹——一丝微不可察的破皮，像被玫瑰的尖刺划过。她还在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只在暴雨中被打湿羽毛、瑟瑟发抖、再也无力飞翔的雏鸟。
　　林霜弦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还夹杂着一丝后怕的余悸，以及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占有欲。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腹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极其轻缓地拂过苏简棠滚烫的脸颊，拭去那一点点将落未落的生理性泪珠。指尖下滑，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她红肿饱满、微微有些破皮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那柔软滚烫的肌肤，感受着那细微的伤痕和灼热的生命力。幽深的眼底，暗潮翻涌，那簇名为占有欲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这极致的脆弱和依赖，燃烧得更加汹涌炽烈，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这么甜的苏医生……”林霜弦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琴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意味，在寂静下来的琴房里异常清晰，“真想……把你藏起来。” 她的指尖流连在苏简棠红肿的唇上，描绘着那诱人的轮廓，仿佛在无声地宣示主权。

　　然而，她话音未落——

　　怀里原本还沉浸在缺氧晕眩中的苏简棠，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又像是嗅到了某种致命威胁的动物。
　　她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一种近乎惊悚的锐利，猛地投向散落在地毯上那几根断弦的方向！那眼神里的迷蒙水汽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警觉和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本能的审视。
　　“等等！”苏简棠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却异常清晰、有力，瞬间撕碎了空气中残留的暧昧余温。她像是瞬间忘记了所有的虚弱、羞赧和方才的亲密，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林霜弦还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动作快得林霜弦都没反应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简棠几乎是扑跪在了那几根散落的琴弦旁边！
　　她一把抓起其中最近的一根，将它凑到鼻尖，吸了一口气。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角咬出凌厉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瞳急剧收缩，瞳孔在瞬间放大，像嗅到了致命危险的野兽，所有的柔软和依赖荡然无存。
　　那股微弱却无比顽固的、带着甜腥的铁锈气息，混合着一丝刺鼻的化学溶剂所独有的、类似廉价指甲油去除剂的霸道味道——那股曾让她在下午嘈杂的后台瞬间警觉、如同毒蛇般盘踞在记忆里的、属于丙酮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像一条冰冷的、带着毒牙的蛇，顺着鼻腔猛地窜了进来！死死缠住了她的神经！比下午在后台闻到的，更加浓郁！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刺骨！
　　这气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暧昧、温情和劫后余生的喘息，将琴房里最后一丝暖意驱散殆尽。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带着化学毒剂特有的阴冷。
　　林霜弦站在原地，看着苏简棠骤然剧变的脸色和紧绷如拉满弓弦的背影，脸上那点沉迷、温柔和占有欲迅速褪去，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冰冷礁石。她甚至微微勾了勾唇角，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和一丝嘲讽。她慢条斯理地弯下腰，用捡起地毯上另一根散落的琴弦。月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清冷的光辉透过纱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恰好落在那根温润的羊肠弦上，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如同手术刀锋般的、锐利刺目的幽光。

　　“段师姐精心准备的‘礼物’，”林霜弦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她将那根弦举到眼前，对着清冷的月光细细端详，仿佛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暗藏杀机的艺术品，指尖轻轻抚过那光滑的表面，“总要……物尽其用，才不算辜负，对吧？”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倒钩的冰刺，扎在苏简棠紧绷的神经上。
　　在死寂的琴房里，苏简棠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林霜弦，面朝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她的脸色在月光和残余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冻结在最深处。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按熄了墙角那盏唯一散发着暖意的落地灯。
　　整个琴房瞬间陷入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扭曲的轮廓，在地上投下幢幢鬼影，仿佛有无数蛰伏的怪物在窥伺。

　　黑暗中，苏简棠的脚步声清晰而坚定，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她一步一步走向林霜弦，直到两人几乎鼻尖相触，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她能感受到林霜弦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松香和冷冽香水的气息，也能感受到对方在黑暗中依旧平稳的呼吸节奏。她伸出手，在浓稠的黑暗里精准地握住了林霜弦那只缠着创可贴的手——那只下午被毒弦刺伤、此刻或许还在隐隐作痛的手。指尖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感受到创可贴边缘下面微微渗出的、象征伤口未愈的湿润感。
　　苏简棠的手指收紧了，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将她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通过这交握的手传递过去，刻进对方的骨血里。她的声音在浓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响起，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带着金属般的震颤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重敲在林霜弦的心上：

　　“霜弦，答应我。”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积蓄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又像是在寻找对方眼中哪怕一丝的动摇。黑暗中，林霜弦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喷在自己颈侧灼热而急促的呼吸。

　　“明天，无论发生什么——”

　　苏简棠的声音斩钉截铁，
　　“别碰那把你最爱的斯特拉迪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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