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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沈知微回到亭中时,诗会宾客少了一半。
阮明悦一人坐在亭中,焦虑不安,见她姗姗来迟,急急拉住她。
“小微,你究竟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怎得发尾还带着水气?可是醉兰坊戏弄你了?”
“是,也不是。”沈知微甩了甩发尾,顺手接过阮明悦递给她的帕子擦头发,“被泼茶不是意外,是于升荣命人做的。”
“又是那混不吝!”阮明悦似是想起当初在街头他嚣张的模样,“他这次又说了什么难听话?”
沈知微坐下,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难听话……倒也算是……”
她顿了一下,想着万一以后再遇到此类“难听话”也有人愿意帮忙救她于水火,便压低声音仔仔细细同阮明悦从头至尾将事情讲了一遍。
作为曾经的话本子作者,阮明悦的反映总能给到十成十。
升荣拦路,她惊呼怒骂。
知微踹裆,她倒吸口气。
举人解围……
她眼冒爱心。
“诗绘风骨,笔画倩影,题骨入词……这多浪漫啊!”她抬起手摸了摸沈知微黑亮的长发,喃喃感叹:“若是往后你与他修成正果,大概不日便能返京了吧……”
“停停停,阮姐,我欲回京自将回,不需依托婚配。再说了,他那些胡言乱语多酸啊。”
“这可不酸,这是才子真心!”
看着星星眼露出一副小女儿家娇羞模样的阮明月,沈知微也不由乐了:“这酸话于升荣说,在你口中便是难听话。而举人说,变成了才子真心?”
“因为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为何不是女才男貌呢?”沈知微哂然。
“哎呦呦,是我错了,你有才有貌,不必在意用词!”阮明悦眼波生辉,低声道:“酒楼邂逅,才子救美,说不定下次你们真能吟诗对句、两情相悦——”
沈知微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
“哎呀!”
“醒醒,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话本子般的情节……”
因为现实,往往比话本残酷百倍。
——
次日,集市恢复了往日景象。
醉兰坊虽已重新开业,但目标群体改变,平民老百姓该吃吃该喝喝,早将醉兰坊名菜抛之脑后,当回了街头面馆的老顾客。
虽然街头一战让沈知微博得了县城人群的喜爱,但他们依然不会找她做正事。
因为无论是街头摆摊的“女子”还是“讼师”,都不是该去接触的人。
随着太阳升至头顶,阴影缩短,沈知微蜷缩在自己的“工位”上昏昏欲睡。
“姑娘可是蒙面解事?”
嘶哑苦涩,又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吵醒了沈知微。
而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庞。
男子左脸高高肿起,右眼一片乌青,眼皮肿得几乎睁不开,鼻梁歪斜,嘴角泛紫。唯有那一身素净书衫、束得齐整的发髻,维持着几分寒门学子的体面。
沈知微微顿,迟疑道:“……是我?”
她一边坐起身,一边打量他的伤势:“公子可是有家事要解?本店解家事亦解律法之惑,不知公子是来解什么?”
看来者模样,大概是遭遇了劫匪或是被寻仇。
刑事案件……她管不了啊!
而且说实话,她打心底里觉得,此时此刻这位男子需要的不是解事,而是个大夫。
对方顿时抬起几乎被肿得看不见的眉毛:“解国法!”
说罢又嘶了一声,捂着眉头扶长凳坐下,神情迷茫:“可姑娘……你这样的解事,怕也难解此等大事吧。”
他长叹一声,像机关被触发,话语如潮水般奔涌而出:“我……我要告官……不对,我告过了……”
“我的诗被抄了,那家伙成了举人,在诗会上风光无两!后来我才知他中举时写的八股文便是我写的……那个不要脸的。我去告官,不对,我去找了学府,学府说与他们无关……”
“之后我去告官,官说诗赋非刑,不归衙门管……但这诗的事官不管,究竟谁管?”
好一段顺口溜。
沈知微虽然险些被这位“当事人”的语无伦次绕晕,但也仔细回想一番,在脑中理清了整个事件。
这南安县地方小,十年来都不一定有一人中举。
所以这书生说的举人,定是那蒋知恒了。
她正思索着,那书生从怀中掏出几页纸,双手递来:“这是我的旧稿,我一直留着,原封未动,官府的人都没见过。”
1 沈知微抬手接过,却意外感受到他手指间的力道——男子因极度恐惧而死死不敢松手,纸张都被握得抖个不停。
他哑声道:“我家虽穷,但也世代良民。父母不盼我金榜题名,只求我一身正气,顾取名卢正气。但我所遭诸事,皆为不公,难怀正气。如今我已走投无路,听闻蒙面讼师思维敏捷,知法善辩。但姑娘,我不求你替我讨回公道,只求你……把文章读一读,说几句相信我的话,便算解我心事了……”
而卢正气对面戴着面纱的女子,眼神冷淡,只是抬手点点他手中文稿。
他会意,松开双手。
女子接过文稿,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不是初稿吧?”
卢正气愣了一下:“确实不是……那篇八股文是我在府学时所作,早被先生拿走,但人证颇多,同学们皆可作证……只是碍于蒋知恒如今地位……无人敢出面。”
“姑娘不信是我写的吗?我、我还有别的证明!我那首诗抄录了五份,当初原打算卖给书局,但老板说此诗乃破烂无人收,看我辛苦给了一点润笔,我拿其余几份卖给了发财兄……”
沈知微再次摇头,抬手正要开口解释,再次被对面卢正气打断:“诗词是我去年所作,当时情形……”
“等等!”
沈知微见他再说下去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开口了,连忙起身拿起他的文稿。
“卢公子,我并非不相信你。”
她透过自己面前状态栏上的【创作者:卢正气】的鉴定结果,看向了眼前那从鼻青脸肿都透出悲伤的书生。
“我摇头是想帮你讨回公道。我相信你。”
——
“我不相信。”
晚间,心怀大义的阮明悦听完整件事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上下打量着为了避嫌蹲在门口,鼻青脸肿的卢正气:“你说品鉴会上的诗是你所作?”
卢正气委屈倚在门边,点了点头:“正是拙作。那姓蒋的不过是将几字替换……”
“……证据呢?”
“这里。”卢正气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纸页。
阮明悦皱眉接过扫了几眼,冷笑道:“谁知道是不是你看了他的诗后临摹的?”
卢正气一僵,额角青筋浮现,忽而咬牙:“那我便再写一遍。让这位姑娘来评判一下两首诗高下”
他走到桌前,执笔时手还在抖。可字落纸面,却分毫不差,一笔一划沉稳有力。
火痕轻照玉阶尘,
半榻清风与客邻。
帘外琴声吹未定,
几人心骨不随春。
“这才是原句,”他说,“是写在冬日煮酒赏梅时的情境,那人不过是春上附庸风雅,换了几字,就摇身一变成了南安新才。”
“你说得倒轻巧。”阮明悦冷哼,语气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微有些迟疑。
她皱了皱眉,回想起诗会上那句“亭外竹声吹未定”,喃喃低声:“我当时的确觉得这句别扭,丝竹声就在院内,又如何与春意连上?若说是冬日寒风吹过念起春倒还说得过去……”
迟疑片刻后,她在卢正气的诗作旁写下“火”“帘”“琴”几个字,来回看了几遍,下了结论。
“……如此看来,举人那几个字根本不通。”
她脚步一顿,抬起眼看向沈知微。
“你怎么看?”
沈知微翻看着手中文稿,淡淡道:“我不懂诗,但卢秀才给出的时间线清晰合理。”
“去年五月,他在府学写下一篇八股文,因行文流畅,被讲师赞赏,留存府学。讲师随后将文章交给蒋知恒,让他提前背下,用于八月乡试。而卢公子则在此次乡试落榜,冬季赴酒席时,赌气写下此诗,但因难维持生计将其卖出,再次被蒋知恒挪用。”
阮明悦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爆了一句粗口。
“我竟被那蒋姓狗东西的诗会表现蒙骗了,还夸他诗写得好!?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读书人最讲究的风骨都被他吃进肚子后排出去了吧!”
她转头看向卢正气,目光中带着愧疚与不甘:“卢公子,我要向您道歉。是我以貌取人,先入为主。同为被书局迫害之人,我第一时刻竟质疑你的能力,而不是追问真相。”
她起身,一揖到底。
屋内的空气凝滞片刻。
卢正气愣了愣,低声道:“我不怪姑娘。只是我本就生得不显,性子又拙,平日只会钻纸堆,遇事便说不过人——”
阮明悦抬手,打断他继续的自我贬低,“你不是没才,只是没遇到愿意为你出头的人。如今——”
咯噔。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响声,一道黑影在窗边晃动。
沈知微目光一凛,身形闪到了窗边,直接推开窗门,揪住了一名灰衫小厮的衣领。
小厮踉跄着扑倒在窗边,卢正气跑到门外按住了他。
“你在偷听?”
小厮脸色惨白,牙关死咬,额上冷汗涔涔,却一言不发。
沈知微不慌不忙,从他发间拔出一根毛笔:“书局的人?”
小厮默不作声,屋内的沉默比任何承认都要致命。
卢正气脸色骤白,双手死死攥成拳,指节泛白到近乎透明。
“沈姑娘,不管我有多少稿子,这样都不足以翻案吧?大周律法没有禁止别人借鉴,也没有维护被抄袭者的条文。”
“是的。”
阮明悦咬牙:“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知微抬眸,眸光凌厉,冷笑一声。
“让他带路,去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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