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酒肆

　　这是一座水汽氤氲的繁城。

　　雾霭沉沉，青灰细雨缭绕着天幕垂下屋檐嘀嗒砸进江河，水面四通八达飘着零散的画舫，小河蜿蜒穿梭在青砖铺地的街巷，茶社、金楼、胭脂铺……勾栏瓦舍盛势繁华，就傍在河边。

　　“上回说到英淮城主一剑断山斩天，劈开那藏于深山老林中的寇山宗祠，只见那宗祠中，”先生手中折扇开开合合，配合着眉角翻飞。

　　夸张有度的表情，一进一退的调门顿时吸引了台下满堂喝彩的茶客。

　　醒木一拍，先生拱手，退台三步，再环绕四方鞠躬，“知晓各位给我小百灵薄面上座，都是冲着咱襄陵城城主英淮将军，小百灵在此先谢过了——”

　　众人欢呼连连，无不高叫“城主！城主！”……

　　吊足了台下人的胃口。

　　小百灵朝那城主府的方向高举作揖后，才开口道，“只见那宗祠中有囚奴十余！”

　　“她们个个喜服金钗，端坐红帐，帐上挂的是刻了名号的木牌，嫁的是寇山阴魂子，等的是寇氏活父老！”

　　讲到此处，小百灵声调愈发激昂，仿佛那受锁于冥婚之契的阴聘女就他面前悲鸣。

　　台下有人陆续反应过来开始窃窃私语：“那不就是冥婚契？”

　　“天啊，寇氏男子糟蹋了多少女娃娃！”

　　“千人骑万人胯过，可怎么活？”

　　台下人皆闻堂堂寇山寇氏，名满襄陵，乐善好施，当年竟是一夜倾覆，无不好奇缘由，这才齐聚茶楼，如今听得满耳腌臜疮痍，不少人当场倒戈叫骂。

　　骂声如雷贯耳，跌宕起伏。

　　他压低声线，眼神四处飘忽着，一个个看过去，缓缓道，“寇氏世居襄陵，上三代拜阁洗书，下三代开学育人，那是书香传家，满族清流，是皇亲国戚又有官爵，谁能动他？谁敢动他？”

　　小百灵语速越说越快越愤慨。

　　惊堂木重落，回响波人心。

　　满堂寂静。

　　是啊，谁能动得大族根基？

　　小百灵顿在此处，楼里上下数层，就连外街上凑过来的耳朵，无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万众瞩目中，茶楼内情绪一片高涨，小百灵应势重敲惊堂木，话锋却稳，一句“得是咱英淮将军！”顶出胸腔，中气十足。

　　“英淮将军一人一马一剑，逼退了当朝皇使及手下三百武夫，打得寇山是手足无措，从那寇氏销赃灭口的山火中救下受害女子，斩断了寇氏的活路！”

　　局势陡然反转，泼天叫骂转而又是满堂高赞，宛如潮涌接天无穷尽也。

　　却也三三俩俩的人想起来那些阴聘女的结局，当场提问，“先生，那些女人呢？”

　　小百灵一手挥开折扇，在台上来回踱着步子，“无人知受害者姓甚名谁来自谁家？英淮将军甚至无需她们公堂作证，去应对朝廷，只知那晚城门大开，”

　　他每每停顿总在悬念处，吊得人抓心挠肝。

　　“无人看守，谁走谁留？唯有天地在看。”

　　不等那一浪接着一浪的叫好声退散，他自顾自地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念叨：

　　欲知后事如何，英淮将军惹恼寇族又将何去何从，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众人的心已被这故事高高悬起，不少人接连向台上丢拋赏钱礼品，恳求先生能再细讲多说。

　　可小百灵却掸衣谢幕，头也不回地下了台，身影浑然消失在人声鼎沸中。

　　茶楼外的客船，小桥，石墩，水岸但凡能落座的都挤满了竹凳木椅，更有甚者挂在窗口，爬上屋顶，架在悬梯上几个时辰，只为了小百灵口中的一段将军往事。

　　每半月此时的茶楼，听书仿佛已经成为襄陵城大半百姓的固定活动。

　　百灵先生拥趸众多，却无人能在丈步宽以外的台下见到他。

　　有人传，百灵先生也是传说中的怪。

　　在凡间，修道者认为北斗七星指引四季轮回，人体每七日净一轮浊气；

　　卦有六爻，逢七必生变；

　　道家辟谷，佛陀顿悟都以七为周期。

　　而七之外的八则是天地中间的凡域所参不透的灵异——八怪。

　　他们又猜测，百灵先生或许就是城主府的差人，要不怎么专挑公门休沐时日出现。

　　小百灵扑腾着翅膀在襄陵城的大街小巷畅游飞翔，一边惊异于凡人的猜测奇准，一边又享受着城中的人气。

　　他喜欢这座生动活泼的城。

　　直至落脚在城主府的院墙之上，一只手掌大的小雀儿飞跃风涌团聚的灵气，初具人形。

　　“哎呦——”

　　头顶的天好蓝，地上的草好软。

　　老娘的腰好疼。

　　金玉在睁眼时，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好像被巨石碾过又重新组装的。

　　灵与肉不能完全融合，除了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雀生将军！”

　　迷迷糊糊中，她看着眼前围了一圈脑袋，七嘴八舌地好像是在叫她。

　　一群人玄衣黑甲，一双双孔武有力布满老茧的糙汉手捶打着他身上的每一处，扑面而来的汗臭，脚臭，口臭……

　　她能想到的每一种人能散发的臭味都一股脑的全上头了。

　　脑仁疼得欲裂，像被贯穿了无数根铁针又同时不讲道理地钻刺扭动。

　　只一个晃神，无数个画面钻进她的脑袋，喘息间她的身体里好像又生生塞进了个活人。

　　夺舍？

　　难道我已经死了。

　　她任凭周围这些男人将她拉扯起身，却看到自己也是这样一双糙手，她不可置信地摸遍全身。

　　肩宽腰细腿长，每一块肌肉都长在它该在的地方，错落有致。

　　虎臂？蜂腰？螳螂腿？

　　金玉颤颤巍巍地挣脱了一众精壮武夫，疯了似得冲向水缸，只见水面上倒映着的男人，眉清目秀，神采清扬。

　　一副男生女相的桃花眼不知迷倒了多少凡间少女。

　　老天爷啊，这是谁给她的性转设定？

　　做了千年的美女，怎就成了俊男？

　　好不习惯！

　　金玉在这偌大的府邸里晕头转向地走着，漫无目的。

　　脑海里播放着那个人人口中的雀生的记忆。

　　满满的全是一个名为英淮的将军，也是这座城里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城主。

　　而雀生，是他最忠诚的追随者，副将。

　　毫无意识的，她走到了城主府后院，书房门口。

　　像做贼一样，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偷看英淮将军是不是如脑海里那般的英姿勃发。

　　英淮执笔不知在什么公文上笔走龙蛇，指掌莹润，骨节分明，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视线上移，落到他的脸上，眉飘偃月，如朝霞孤映，目炯曙星，似明月入怀。

　　是个硬朗的将军相。

　　她看得着迷，久久不能回神，连英淮什么时候放下笔走到了她面前都不知道。

　　“将…将军”打着磕巴，她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但还是抹了把嘴角。

　　“又去哪儿偷嘴了？”

　　英淮的声音沉静而温柔，如晚风拂过，此刻又不像个号令一城的威严将军了。

　　言语间甚至有些宠溺的意味。

　　她现在明白雀生为何将他视如亲兄了。

　　经天纬地真男儿的独家宠溺，这谁能不动心？

　　她笑呵呵地跟着他走到桌前，一眼扫过笔墨芬芳馥郁，线条流畅，苍劲饱满，刚柔并济。

　　想来字如其人，也应是个有底线，好相与的人。

　　她提笔千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笔力，赞赏脱口而出，“英淮将军的字，骨气洞达，势若抽刀断水不掩从容高古，当真是幅好字！”

　　她连连点头，啧啧称赞，眼珠就快跳出来钻到那纸墨里了。

　　英淮见状挺直了腰背，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让出空间，留给他赏字，打趣道，

　　“雀生什么时候也好上笔墨了？”

　　“既然这么喜欢，不如为兄就先带你写上一副，再从我这挑些笔墨纸砚，操练之余也可练练字？”

　　他直接将笔杆塞到雀生手中，环着他的腰身手把着手教他握笔。

　　肩背依偎贴合。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的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他的脸颊蹭过她的发丝，呼吸温润沁人，引得她一阵酥麻。

　　跟着他的手腕，她起笔，墨色落在柔韧的宣纸上晕染走行。

　　时间仿佛静止，一副字落成。

　　她还沉溺在这样一副健壮结实的臂弯里。

　　就是没注意到此刻两位男子一前一后，手掌包握，指尖交缠的画面有多诡异。

　　倏地，一道刀光闪过眼，她才猛然惊醒。

　　脖上匕首抵在脉上，锋利的刃已经割破薄薄一层皮肤，细细的血丝沁出。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雀生！小小八怪，还不快从雀生身上滚下来！”

　　她的腿瞬间软了，欲哭无泪，这到底是被伏波珠给安到谁的身上了？

　　“将军，你小心点，这可是雀生的身体。”

　　她两只手颤抖着举在胸前，说出的话却好像威胁。

　　英淮凶神恶煞的变了个人似的，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我数三声，你若下来我放你走，不然我就将你带到控怪司，那里有的是手段将你剥出来，而我也会亲手让你碎尸万段，不得往生！”

　　她也想下来，可她不会呀！

　　她悔她恨，师父说得果然没错，世上酒色最误人！

　　“一”

　　“金玉其外”

　　“二”

　　“珞珞如石”

　　这个小鸟妖的身体也不知道加了什么禁锢，可调动的灵力居然还没原本她自己的多，阵法在她心中成型，也不知道能不能催动子母玉。

　　成不成的，小命就在这一击了。

　　“不坏金刚”

　　“三！”

　　“护！”

　　她双眼紧闭，猛地掀翻了桌子，跳出三丈远，脖子还在，脑袋还在。

　　再回头，竟看到一道金光裹在英淮身上，连同那把匕首一齐被罩在阵中。

　　短短片刻，英淮又变了一副样子，懒散地靠着椅背，嘴角上扬，眼睛里尽是玩味的笑。

　　这是她画在结鳞身上的护体阵法！

　　“啪——”

　　她终于对自己的脑门下了重手。

　　英淮是结鳞！

　　此刻也不知是该用天雷滚滚，还是天光大亮来形容她的心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