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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
这天老宅来了消息:不日将举办堂会,务必回家。
宋玉墨细细一看,道是老太太六十寿辰,邀了几个名角和一众工商界名流。
其实对自己母亲,宋玉墨的心情还是比较复杂的。
在外人而言,会说宋玉墨是老太太最小的孩子,老来得女,掌上明珠,这一路上见不得她受个委屈。
但有些事情外人不明,哪怕是宋玉墨自己也不甚理解,母亲的那些似清醒又似癫狂的举动。
十一岁那年宋玉墨该上学堂了,那个时候即使是富人家,女孩读书也算少见的。
但宋家又不比寻常家,宋玉墨理应是要正经上学读书,何况那时的宋玉墨已经识字,读过不少书了。
老太太却像头痛病又犯了,皱着眉头,当时她还不那么老,丈夫也还在世,正是一个当家主母。
“玉墨,你自己说,你想上学堂吗?”老太太这么问,宋玉墨端端正正的站在她前面。
“我想的,母亲。”宋玉墨认真的回答。
老太太没有松下眉头,却扬起了嘴角,道:“上学堂很累的,听不懂学,先生要打你手掌心。
“墨儿,你吃得下这份苦吗?就算给你读几年,几年之后,你一样要回来。”
老太太没有把话说完,但宋玉墨自小见得多,读得懂母亲的话外之意。
女人即使读了书,也早晚要回来定亲,嫁人。
时间久远 ,加之情绪波动带来的记忆空白,宋玉墨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回答了。
不过她一定是说了什么天真但狂妄,大逆不道的话。才会导致母亲突然变了脸色,这场对话以不快结束。
当晚老太太便派了两个丫鬟过来,两个人各拿着一条粗白布的两端,踏进宋玉墨的闺房,要给她缠足。
老太太自己是小脚女人,然而从她第三个孩子起,就已经不兴小脚了。
宋玉墨明明出生就没有起缠,长到这么大突然被母亲强迫要裹脚,吓得一张脸惨白,手脚乱挥着挣扎,猛地一脚踢到丫鬟肚子上。
老太太却不肯罢休,执意说些这是为你好类话,白布不由分说的缠紧宋玉墨被对折起来的脚,狠狠一拉!
最终是已经受了新教育的四姐和三哥忍无可忍,夺门而进,解救了宋玉墨。
那天父亲不在家,宋玉墨被一大群侍女围着,给她处理伤口,楼上不时传来四姐和母亲争吵的声音,场面难看极了。
也许最后四姐说服了母亲,也许没有。
无论怎样,从那天开始,母亲对自己不再和蔼。宋玉墨慢慢的回忆着。
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亲戚来往时,宋玉墨照旧坐在母亲旁边的位置,然而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和程景潘第一次会面,结束后回到家的晚上,宋玉墨知道这是母亲的授意,不知缘何,突然很想去看看母亲。
她没让人陪,自己走上楼,到了母亲房间,没有敲门便走了进去。
老太太正安静的坐在床上,腿上放了一本摊开的经书。感觉到有人进门,迟缓的抬头,看向宋玉墨。
此时她的苍老已经浮现在手臂,面颊,以及发鬓边。
宋玉墨走近了,喊了一声:“母亲。”
老太太应了一声,颇有些欣慰似的,问:“今天和程家那少爷见面了?”
宋玉墨看着她母亲,想问为什么不过问自己就安排这些事,为什么让三哥从中作梗,致使她不得不去会一场所谓互相了解的饭局。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苛责母亲,而且也没有意义。
宋玉墨感到无法消解的悲哀和痛苦,组成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在她与母亲之间。
“妈。”宋玉墨忍不住这样叫了她。
明明在幼时她经常这样直呼母亲,然而现在情不自禁喊出口,却只能得到母亲茫然的神色。
宋玉墨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还是说了真心话:“我不想结婚......
“我还不想离开学校,我...”
母亲的膝盖在她脸边,她能感受到那种年老之人的皮肤上独有的温度。
......
这就是在出嫁前,宋玉墨人生里最后和母亲算得上是温情的时刻。
宋玉墨摇了摇头,把信放下,产生了些许焦虑的心情。
要回旧公馆是一回事,要去看家族操办的堂会也是一回事。
宋玉墨并非是对戏剧不感兴趣,而是相比之下,她更愿意买一张普通的兰花大剧院的坐票,站票也行。
而不是坐在她并没有多少感情的,翻新过的,冰冷的老公馆中,被安置在长的看不见头尾的宴席桌上。
宋玉墨想了想,去发了份电报给宋四小姐,也就是排行第四的,宋玉墨关系最好的四姐。
四姐几年前远嫁给了一位富商,随后又跟着丈夫越走越远。
宋玉墨很久没找到理由和四姐联系,这次便借着询问是否回来参加母亲寿辰的由头,发了许多有的没的。
可惜直到宋玉墨站在老公馆的门口,也没收到回信,四姐显然是不会来了。
会客名单上各种各样的人,洋人,商界同仁和官员,还有几个够得上的亲戚。
虽离开场还有五小时,但公馆门口已经支了台桌,一个认识的仆从正坐在那看会客薄,而透过门,零碎的脚步声也不停,显然里面的丫鬟男仆也都忙着。
宋玉墨谈不上有什么心情,慢慢的走过去,让门口的仆从发现自己。
“啊呀,是六小姐回来了?您赶早!”仆从一看见她,就急忙挂上了笑容,道:“真孝顺,我们小姐。”
宋玉墨抿唇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向他要了签名薄,写下自己名字,就进去了。
里面大堂的家具摆设都被挪了走,取而代之的是近两百桌的酒席,清一色的红木八仙桌,桌腿处都雕着缠枝莲纹,排场不可谓不大。
戏台也早已经搭好,在堂中,用绣了吉祥图案的红幔帐遮了起来。
仆人们神色匆匆的跑来跑去,布置物什。
一些本家的女仆认出宋玉墨,向她问好,还有一些是临时请的短工,虽不知道宋玉墨是谁,但见旁人唤“六小姐好”,便也跟着问好,诚惶诚恐的。
宋玉墨一一回应,让她们别管自己,然后就在旁边看下人忙来忙去。
直到三太太下来招呼宋玉墨,与她寒暄,宋玉墨这才到了楼上去。
应付了一会本家家眷半真半假的关怀,眼看时间差不多,三太太和三爷便预备着下去接待客人。
他们前脚刚走,余下的一堆人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说着下去帮忙,实则只是想抓紧一切能和权贵攀谈的机会。
宋玉墨无奈的看他们都跑了去,实在是不想,也没那个精力去凑热闹,便一个人四处走,重温家里的布局。
走到走廊的窗户,她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往下看正慢慢增多的来访的人群。
突然她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身材高挑,穿着一件黑色旗袍,脚踩一对高跟鞋。
宋玉墨愣了愣,心跳快了起来,直到那人回头,去挽身后应该是她丈夫的手臂,宋玉墨看到她的脸,才知道自己认错。
虽然背影像,但不是尹雪情。
这个女人走路也不像尹雪情那样,风华翩跹。宋玉墨后知后觉的想。
她前几日刚和尹雪情见过。
尹雪情翘了舞厅的班,两只手拎了两个袋子,拿了一堆东西来敲宋玉墨校舍的门。
打开一看,是些衣服鞋子,尹雪情说宋玉墨的打扮太古板,都是老式的样子,因此非要送她这些。
宋玉墨推脱了几句,就无法再拒绝下去,因为她真的很喜欢。
尹雪情明显是用了心挑的,细致的从宋玉墨平时的衣着猜出了她会喜欢的衣服款式。
宋玉墨想到这里,不禁挑了挑嘴角。
刚刚在楼上,三太太还隐晦的向宋玉墨说起些关于尹雪情的消息。
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好像是想要宋玉墨开心,或者不再对上一段婚姻失败的原因耿耿于怀,所以说出来。
如果让她发现如今宋玉墨和尹雪情关系不错,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
宋玉墨放下窗帘,听到挂钟响了两声,意味着马上开场。于是她走了下去,暂时把尹雪情忘在一边。
楼下比起宋玉墨来时,明显多了很多人,人人都站着互相恭维着,讲些似真似假的大话。
宋玉墨尽量避开人群,低调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到底还是办的用心,每一台桌上都放了戏目单,详细的罗列了戏名及演员,方便宾客了解进程。
宋玉墨不想和人攀谈,便低头认真看起单子。
演员请了一支北京来的知名戏班,名角则更多请的是驻扎在上海的。
唱《贵妃醉酒》的李小龙,名角张梅唱的昆腔《游园惊梦》
宋玉墨看的正入神,一个声音突然响在她前面:
“宋六小姐。”
宋玉墨一惊,抬头看去,是赵参谋。几年前便经常在宋家走动,宋玉墨见过他好几次。
“赵参谋。”宋玉墨礼貌道,点了点头。
“你还是这么不爱说话。”赵参谋不知是何意味的笑了笑,道:“不是结过婚了吗?”
他比宋玉墨大上不少,但还没娶妻。一身军装打扮,也未尝不英气。
然而他的话却让宋玉墨反感极了,便沉默着没有回应。
赵参谋见她沉默,赶紧笑着打了圆场,然而却没有得到允许,就在宋玉墨身边坐了下来。
他的手臂几乎要挨到宋玉墨,汗毛热辣辣的触感已经传了过来。
宋玉墨心里陡然升起彷徨与无措,坐远了点
然而还没等她说话,赵参谋却先开口了,他从下人那拿了一壶花雕,此时放在桌上,向宋玉墨推近。
他边注视着宋玉墨,边说:“开场酒就是花雕了,这酒倒是对身体好。怎么样,你要不要先喝几口?”
宋玉墨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想看赵参谋,而且提前喝开场酒是不合礼仪的。
“不用了,这不合规矩。”宋玉墨低着头,礼貌的拒绝了。
赵参谋却不依不饶,笑了两声,道:“你这样不能喝酒,以后再当正房太太,怎么主持宴会?”
宋玉墨没有说话。
她看了赵参谋几秒,半晌,还是隐忍不住,沉下了语气道:“你什么意思?"
赵参谋却也不言语了,只用那种带着笑的,宋玉墨最熟悉的,经常从男人眼里看到的神色,兀自不动。
宋玉墨嘴角哆嗦着抽动了两下。她不想再开口说一句话,转头往自己家人在的方向看,想要离开。
她与宋三爷,也就是她的三哥对上了视线。
然而不过一秒,宋玉墨就亲眼看见他扫了一眼自己,又扫过自己身边的赵参谋,露出了自以为是的了然神情,转回了头。
好像是在默许赵参谋的行为。
虽然他的亲六妹,哪怕是刚离了婚不久,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再嫁。
所以允许男人搭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宋玉墨不知不觉间,把满口牙咬得死紧。
像每一次被学生暗讽,被教授冷眼以待,像与程景潘完婚的第一夜,像程景潘羞辱她“需要爱的教育”时的那一刻。
宋玉墨站了起来,没有忍气吞声,也没有大发脾气,径直换到了另一桌。
身后赵参谋压低声音叫了她好几声,宋玉墨视若未闻。
冗长的堂会过程,演员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后来坐到她旁边,姗姗来迟的三太太劝慰的话,宋玉墨都没有记住。
甚至连后来被众人搀扶着走出来受贺的老太太,宋玉墨都觉得她的面容无比模糊,好像已经记不清自己母亲的样子。
最后一出戏还没有唱完,宋玉墨就离了场。
她恍惚间喝了很多酒,但意识还清醒。旁观别人,早就醉醺醺的拉不起来,只有三太太还好好的站着,看见了宋玉墨离开。
但她忙着喊丫鬟去拿冰毛巾,招呼喝醉的客人上计程车,或指使人把客人扶去休息,无暇顾及宋玉墨。
外边天已经黑了,绿色的树刷刷的摇着枝条,那绿在黑夜里看不真切。
宋玉墨走着,先是慢走,而后越走越快,几乎是跑着逃走了。
跑到一条大道上,宋玉墨有些辨认不清方向,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又想了起来。
宋玉墨忍不住蹲下身,撑着地面呕吐了几下。而后又撑着站起来,在路边等。
不知等了多久,才跑过一俩人力三轮,宋玉墨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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