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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失败
一年后,他们各自走上了工作岗位,只有在周末时,偶尔聚会,聊一聊工作和生活。
凌晨三点的骨科病房,金阳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连续36小时的值班让他的白大褂皱得像揉碎的纸,眼下挂着两片青黑。窗外,城市灯火阑珊,而他的影子孤独地映在玻璃上,像被困在另一个维度的幽灵。
附属二院的走廊比母校医院更窄,消毒水的气味也更刺鼻。没有林雨晴偶尔经过的身影,没有王琨煜大大咧咧的招呼声,甚至没有陶艺社转盘的嗡鸣——只有永远处理不完的骨折病人,和冰冷的手术器械碰撞声。
"金医生,3床的片子出来了。"护士递来CT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您要不要先休息..."
"不用。"他接过片子,强迫自己聚焦在影像上。
父亲的电话在口袋里震动。金阳盯着屏幕上"金镜明"(金阳父亲的名字)三个字,想起昨天那场激烈的争吵——"放着家族企业不接手,非要去当什么苦力医生!"父亲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休息室里,他机械地往咖啡里加了三包糖。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糖粒洒了一桌。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黑眼圈深得像淤青。上周体检报告上"焦虑状态"的诊断赫然在目,却被他塞进了抽屉最底层。
"金医生,科室聚餐您真的不去吗?"实习生在门口探头,"主任说这次订了海鲜大餐..."
"你们去吧。"他勉强扯出笑容,"我还有病历要写。"
门关上后,金阳把脸埋进掌心。他想起上次聚餐,那群男医生灌酒时的粗鄙笑话,烟雾缭绕中有人拍着他的肩说"小金啊,当骨科医生不会喝酒可不行啊"。
唯一的光亮来自患者的感谢信。他小心地拉开抽屉,里面整齐码着十几张手写卡片——有被他救回运动生涯的篮球少年,有重新站起来的百岁老人。这些温暖的只言片语,成了支撑他继续穿起白大褂的全部理由。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金阳摸出手机,相册里还存着毕业典礼那天的合照——林雨晴站在中间,他和王琨煜像两个忠诚的护卫分立两侧。他的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最终只是锁上了屏幕。
晨会上,主任宣布他获得了年度优秀青年医师称号。掌声中,金阳恍惚看见自己的灵魂正从天花板俯视着这一切——那个挂着完美微笑领奖的躯壳,内里早已被掏空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陶胚。
凌晨四点的值班室,金阳盯着洗手间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泛青的胡渣,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这张属于"金医生"的面孔,此刻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反胃。镜中的影像仿佛在无声控诉着什么,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丑。
"呕——"
他猛地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镜面因他急促的呼吸蒙上白雾,恍惚间,他看见雾气中浮现出另一张脸:柔和的轮廓,没有胡茬的下巴,长发垂落在白大褂领口...这个幻象如此清晰,以至于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冰冷的镜面。
手机突然震动,父亲的消息像一柄利剑刺破幻觉:儿子,你的路我都给你铺好了,爸爸是为你好。镜中的幻象瞬间破碎,只留下那个让他厌恶的男性面容。金阳发疯般擦掉镜面上的雾气,却在抬手时碰翻了酒精瓶。刺鼻的液体流淌在台面上,倒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
是不是当儿子就必须继承父亲的事业?他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自己的性别。在骨科更衣室里,永远弥漫着汗臭和烟味,那些关于"男人就该喝酒"的粗鄙笑话像腐肉般堵在他喉头。昨天的科室聚餐上,主任又把酒杯怼到他嘴边,黏腻的酒气混合着烟味让他几乎窒息。他多怀念大学陶艺社的转盘声,怀念林雨晴说"最喜欢你做的茶杯弧度"时的温柔笑意。
林雨晴。你说你喜欢女生。那如果我变成女生,你是不是就喜欢我了?
他点开手机相册,放大毕业典礼上林雨晴和王琨煜十指相扣的特写。她们的白大褂袖口挨在一起,像两株并生的木棉。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翻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羡慕的可能不仅仅是她们之间的感情,更是那种可以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
凌晨的药房空无一人。当金阳的工卡刷开雌激素柜门发出"滴"的轻响时,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盯着药盒上"性别重置治疗"的字样,王琨煜说过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回响:"我说我是配合雨晴演戏你信不信?。"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此刻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回到电脑前,电子病历系统幽蓝的光照在金阳疲惫的脸上。他新建一份患者档案,姓名栏缓缓输入:"金阳→金月"。光标在屏幕上闪烁,仿佛在等待一个重大的决定。
「主诉:性别焦虑伴重度抑郁」
「现病史:持续6个月厌恶原生性别特征...」
写到这里他突然停下,在搜索引擎输入:"性别重置手术、MTF声带手术成功率"。
摸出口袋里的雌激素药片,铝箔包装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面小小的镜子,照出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成为另一个人,或许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金阳站在镜子前,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陌生而迷茫。
当他听说了林雨晴要去英国学习的消息后,这份心情更沉重了一分。
送别林雨晴的聚会是在王琨煜的家里。大学同学,从前陶艺社的成员,还有几个医院的同事都来参加。
第二天凌晨,王琨煜的公寓里,气球和彩带还挂在墙上,昨夜聚会的欢笑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金阳坐在窗边的地板上,手里捏着已经温吞的啤酒,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林雨晴的航班还有九个小时起飞,这个念头像根刺,一下下戳着他的心脏。
"一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王琨煜把解酒药塞进他手里,语气轻松得刻意,"我都没你那么伤心。"
金阳想起昨夜林雨晴对他说"好好保重"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复杂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告别。昨晚,酒精作用下,他竟又不管不顾地表白了心意,令林雨晴不知所措,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愚蠢透顶。
"我回去了。"金阳突然站起身,白卫衣上还留着昨夜的酒渍。
王琨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十点的航班。"
金阳没说话,沉默地离开了。
清晨六点,金阳被手机闹铃惊醒。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摸索着床头的止痛片,冷水送服的瞬间才想起——今天是林雨晴飞往英国的日子。
客厅里,父亲罕见地坐在餐桌前看报。金阳的脚步声让报纸微微下移。
"醒了?"父亲放下报纸,推来一份文件,"今天不用去医院了。我在你们科主任老李那里给你请好了假,你九点直接去公司人事部报到,华东区的业务交给你。"
金阳盯着文件上"劳动合同"四个字,纸张在晨光中白得刺眼。他想起大一那年,父亲也是这样把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拍在桌上,不容置疑地说"明天去报到"。
"我不去。" 金阳一边收拾去医院上班要带的东西,一边冷冷道。
茶杯轻轻磕在瓷盘上,父亲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改变镇静的态度,平静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容置疑:"医院那边已经谈好了,违约金我付,已经准备好了。"
"您以什么身份和医院谈?"金阳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燃烧起怒火,"以医疗器械供应商金总?还是以骨科主任的老同学?"
父亲突然放下报纸,平静的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在闹什么。金阳却更加生气了。
"你知道我为了当医生付出多少吗?"金阳的指甲掐进掌心,"从前我说我想学陶艺的时候,你不让我学,非让我去学医。大一上解剖课,我每天吐三次,现在闻到福尔马林还是反胃!后来我适应了,考过了所有的考试,喜欢上学医了,也喜欢上当医生。你又说不许我当医生,要我去你的公司?为什么你总是反对我总是看我不顺眼?我怎么惹着你了吗?"
阳光透过纱帘,在父亲脸上投下铁栅栏般的阴影。
"我是人!不是你养的狗!"
这句话吼出来的瞬间,金阳感到某种枷锁被挣断了。父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仿佛听见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
他抓起车钥匙冲出门时,父亲依然然一句话也没说,金阳不知道他是太胸有成竹,认为儿子最终一定还会按照他的安排,还是已经被震慑,没想到儿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但无论怎样,金阳决定要与父亲对抗到底。
离开家后,金阳没有去医院,而是回了学校。
医学院的陶艺社教室寂静如墓。金阳用偷配的钥匙打开生锈的门锁,阳光穿过积灰的窗户,照亮角落里那台老旧的拉坯机。转盘上还留着干涸的陶泥,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手指触碰到冰凉黏土的瞬间,金阳突然跪倒在地。泪水砸在转盘上,溅起细小的泥点。窗外,一架飞机正掠过朝霞,朝着林雨晴所要去的远方飞去。
他颤抖着按下转盘开关,机器发出垂死般的嗡鸣。在这个充满消毒水记忆的城市里,或许只有这一方小小的陶土还记得——那个会为女孩脸红、为茶杯雕向日葵的金阳,早就在父亲的一次次安排中,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夜里。
泥坯在指尖变形,最终坍塌成一滩烂泥。金阳望着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突然笑出了眼泪——这双手,终究捏不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金阳闭上眼睛,任由手指在泥坯上勾勒出记忆中的形状——那是大二那年,他偷偷为林雨晴做的一个茶杯,杯底藏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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