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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公交车在渐浓的暮色里平稳行驶,窗外街景化作模糊流动的光带。何闻野捏着书包里那本硬壳笔记的边缘,指尖能感觉到沈千恒签名处纸张微微的凹凸。宋予执沉默的侧脸在夕照最后一点余晖里,像一尊线条冷硬的剪影,那拒绝回应甚至拒绝多看一眼的姿态,比任何直接的否定更让人心头沉坠。
何闻野收回目光,转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自己的脸,眉头微锁,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困惑和一丝隐约的委屈。他做错了什么?接受一份来自学长看似善意的帮助,有什么不对?宋予执那没头没尾的警告,和此刻冰冷的沉默,像两块巨石压在他试图理解这一切的尝试上。
他想起昨夜宋予执那句“离沈千恒远点”,想起早上那句平淡的“自己小心”。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警告,而是某种……基于了解的、不带情绪的判断?宋予执知道些什么关于沈千恒的事,是他这个新来者不知道的。而沈千恒,似乎也对宋予执,以及宋予执和自己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何闻野不是傻子。沈千恒两次“巧合”的偶遇,主动递出的笔记,提及“看到你们一起走”时那带着笑意的探究眼神……这一切串联起来,绝不仅仅是“热心学长关照新同学”那么简单。沈千恒在观察,在试探,甚至可能……在利用他,作为接近或了解宋予执的某种途径?
这个猜测让他心里一阵发凉,紧接着升起一股被愚弄的恼怒。如果真是这样,沈千恒那温暖灿烂的笑容下,藏着的是怎样的心思?
车子到站,减速停稳。宋予执起身,走向后门。何闻野也赶紧跟上。两人前一后下车,走进被路灯染成昏黄色的别墅区街道。夜晚的空气微凉,带着植物清冽的气息,稍稍吹散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带来的滞闷。
何闻野看着前方宋予执挺直的背影,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到与他并排的位置。他侧过头,看着宋予执被路灯勾勒出的、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那本笔记,有问题吗?”
他问得直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要打破这层厚重隔膜的冲动。他不想再猜了,不想再被这无声的角力和莫名其妙的警告悬在半空。
宋予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看何闻野,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被灯光切割得明暗交错的路面,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
何闻野抿了抿唇,执拗地继续:“沈千恒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让我离他远点?”
这一次,宋予执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极快地扫过何闻野的脸。那眼神很深,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底下有暗流涌动,却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了三个字,比傍晚那句“自己小心”更冷,也更硬:
“别多问。”
说完,他加快了步伐,将何闻野稍稍甩在了后面。那背影透出一种明确的拒绝交流的信号。
别多问。三个字,堵死了何闻野所有试图沟通的路径。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宋予执越走越远的背影,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不是生气,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他想靠近,想了解,想弄明白这团笼罩在两人(或者三人?)之间的迷雾,但对方却用最简洁的方式,关上了所有的门,甚至懒得给一个解释的缝隙。
他慢慢地跟上去,脚步有些沉重。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身后。
走到家门口,宋予执拿出钥匙开门。玄关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何雯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厨房传来:“回来啦?今天怎么晚了一点?”
“公交车有点堵。”宋予执换着鞋,声音平稳地回答,听不出任何异样。他已经迅速切换回了那个在家里的、虽然话少但至少维持基本礼貌的模式。
何闻野也换了鞋,低声说了句“妈,我回来了”,声音有些闷。
“快去洗手,马上吃饭了。”何雯探头看了看他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今天炖了汤,给你们补补。”
餐桌上,气氛比昨夜更加“正常”。何雯兴致勃勃地讲着白天在社区活动里遇到的趣事,宋致远也温和地附和着,偶尔问问两个孩子在学校的情况。宋予执依旧话少,但该应声的时候会应,甚至会简短地回答宋致远关于某个竞赛准备进度的问题。何闻野也努力扮演着“适应良好”的新生角色,说着班里无关痛痒的琐事,只是笑容有些勉强,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安静用餐的宋予执。
宋予执吃得比昨天又多了一点,汤也喝了一碗。他的动作依旧斯文缓慢,脸色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平静。只有何闻野注意到,他放下汤勺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很轻微,像是胃部仍有一丝隐痛作祟,但他面上丝毫不显。
何闻野看着,心里那点委屈和挫败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担忧、不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在意。宋予执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对外严密设防,对内却可能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磨损(比如持续的胃病)。而沈千恒,像堡垒外一个看似无害、却总在寻找缝隙的观察者。自己呢?自己算什么?一个不小心被卷入这场无声对峙的、笨拙的闯入者?
晚饭后,何雯收拾厨房,宋致远照例去了书房。宋予执起身准备上楼。
“宋予执。”何闻野叫住他。他站在楼梯口,仰头看着已经踏上几级台阶的宋予执。
宋予执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带着询问。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黑的眼睛。这一次,他没有问关于沈千恒的问题,也没有试图挑战那堵沉默的墙。他只是说,语气认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率:“那本笔记,我会看的。如果对学习有帮助的话。”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如果你觉得不妥,我可以找个理由还给他。”
这是他的让步,也是他的试探。他表明自己听到了警告,也愿意在一定程度上考虑宋予执的态度,但他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他自己的理由。仅仅一句“别多问”和冰冷的沉默,不足以让他全盘接受。
宋予执看着他,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目光似乎要将何闻野穿透。然后,他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
“随你。”他吐出两个字,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或者仅仅是不在意。说完,他转身继续上楼,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随你。又是这两个字。何闻野站在楼梯口,咀嚼着这两个字。比起“别多问”,至少多了那么一丝……放任?或者说,是一种“后果自负”的漠然提醒?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来。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信息量太大,情绪起伏也太剧烈。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
他拿出那本沈千恒借给他的物理笔记。硬壳封面,纸张崭新。他翻开第一页,沈千恒的字迹工整有力,条理清晰,确实是用了心的好笔记。任何渴望进步的学生,得到这样的帮助,都应该感激。
何闻野的手指划过那些整齐的公式和注解。沈千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的友善背后真藏着别的目的,那这目的又是什么?他和宋予执之间,有什么过往或纠葛?
而宋予执……何闻野想起他最后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扯动嘴角的表情,和那句“随你”。那是否意味着,宋予执其实并非完全反对他接触沈千恒提供的东西(比如知识),只是警告他提防沈千恒这个人本身?还是说,宋予执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被卷入,那句“随你”只是事不关己的冷淡?
何闻野甩甩头,将这些无解的疑问暂时压下。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笔记的内容上。一中的教学进度确实很快,这本补充笔记里的一些思路和解法,对他理解目前的知识难点很有帮助。他看了进去,拿起自己的课本和练习册,对照着笔记,开始演算一道困扰了他半天的电磁学题目。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当他终于解出那道题,思路豁然开朗时,忍不住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这时,他才听到隔壁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声响。
不是之前那种规律性的敲击声,也不是压抑的咳嗽。像是书本合上的声音,很轻,然后是椅子被轻轻推开,与地板摩擦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接着,是脚步声,朝着房门的方向。
何闻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没有开门的声音。一片寂静。
何闻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宋予执站在门后?他在做什么?为什么停下?
几秒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房间内部,渐渐远了。然后是柜门被打开的轻微咔哒声,什么东西被拿出来的窸窣声,接着是倒水的声音,和吞咽药片的、几乎听不见的动静。
他在吃药。胃又不舒服了吗?还是只是睡前惯例?
何闻野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台灯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个温暖的小世界里,而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另一个寂静的、独自承受着不适的、他无法触及的世界。那本摊开的物理笔记还在手边,沈千恒工整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这两个人,一个用温暖的表象递来带着钩子的糖果,一个用冰冷的沉默筑起高墙却偶尔泄露出墙内真实的苦痛,将他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他关上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小区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躺到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隔壁再无声响。宋予执或许已经睡了,或许还在忍受不适,或许也和他一样,在黑暗中睁着眼,想着一些无人知晓的心事。
何闻野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今天,他好像离那个叫宋予执的谜团近了一点点——通过那件外套,通过公交车上妥协的点头,通过那句“自己小心”,也通过此刻隔着墙壁听到的、细微的服药声响。但他同时也被推得更远——被那句“别多问”,被那冰冷的沉默,被沈千恒那看似无害却可能别有深意的接近。
他想起宋予执吃饭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偶尔轻蹙的眉头,想起他那个总是被故意弄乱一块颜色的魔方。这些细节拼凑起来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冷漠学霸”或“难以接近的哥哥”的形象,而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的、正在默默承受着什么、同时又拒绝任何人靠近的、活生生的少年。
而他自己,何闻野,这个原本只想在新环境里好好生活、尽量不惹麻烦的转学生,却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以宋予执为中心的、无声的漩涡里。沈千恒是漩涡边缘一道诱人却危险的光,而宋予执,是漩涡中心那片深不见底的、寒冷的黑暗。
他该怎么做?听从警告,彻底远离沈千恒,同时也意味着可能错过有用的学习资源,甚至可能引来沈千恒更深的探究?还是保持现状,小心观察,既利用能利用的,也提防该提防的?
还有宋予执……对他,又该怎么办?继续尝试靠近,哪怕一次次碰壁?还是尊重他明显的界限,退回最安全的“陌生人”距离?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在黑暗里盘旋,纠缠。何闻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灵的。他闭上眼,试图清空大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隔壁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闷的声响。像是枕头或被褥被用力捶打了一下,又像是身体撞到了什么软物。很轻,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清晰得让人心惊。
何闻野猛地睁开眼,睡意全无。他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没有后续的声音。一切又归于沉寂。
但那一声闷响,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本已纷乱的心湖,激起了更深、更不安的涟漪。
宋予执……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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