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注清冽

　　李煜莱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我妈妈是眉山人，爸爸是成都的。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只用了两个月。当时妈妈家里缺钱而外婆得了很重的病，她家里人并不想把压力给到女儿，但最后还是被妈妈知道了。妈妈当时只是个刚刚上大学的学生，她辍了学，一个人，去了成都。外劝了很久，希望妈妈只管读书就行了，其余都不用操心。”李煜莱缓了缓气，望向天花板的眼窝不知何时蔓延上绯红，“妈妈告诉我她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我读不下去，我要救我妈。”
　　“抛下这句话后，妈妈坐上了那趟班车。妈妈最开始进了地下商场帮别人卖衣服。后来听说去夜场当服务员能挣钱，她想都没想就去面试了，后来还差点被人骗了。”说最后一句话时杨茵听见了李煜莱轻笑了一声，“当时妈妈可真的眼里只有钱，她每天发了疯地找活，保洁、保安、卖五金……什么都干过。她自己每天去那种小馆子捡上一桌吃剩的吃，老板看见可怜也没说什么。然后把剩下的钱统统寄回家，自己丝毫不留。可外婆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后面妈妈甚至动过去当有钱人二奶的想法，但骨子里的教养让她放弃了。”李煜莱下了床，走到了客厅，从橱窗里拿出了妈妈的照片。上面的女人年轻自信，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总能让周围人的失落烟消云散。“后来就遇到了我爸。我爸当时意气风发，生意蒸蒸日上。所有人都认为这种成功男人应该配得上一个贤惠体贴的内人，但后面我妈推翻了他们的以为。”李煜莱将手里的照片放下，抬头看向电视上方的结婚照，“说起来挺搞笑的，我爸说他对我妈是一见钟情。他当时在KTV应酬，我妈是个服务员。看见我妈为生活努力的样子很有魅力，牢牢吸引住了他。后面想来我爸当时可能是见色起意的。然后我爸就开始了他猛烈的追求，包括但不限于送早餐、送午餐、送晚餐、送花、送首饰……要不说我爸还好是有家底的，对着一位陌生女人花了这些钱。但我妈当然都拒绝掉了。家教要求她无功不受禄。但不久后现实就打我妈脸了。医院给外婆下了病危，说最好转院去华西，他们没办法了。外公一夜白头，坐在医院外抽了一宿的烟，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挺不住给妈妈打了电话。”李煜莱又抚上另一张照片，“妈妈开始也没办法，她只是更卖命的工作，可一天下来连床位的百分之一都赚不到，外婆的时间很着急，妈妈也着急。这时候，她想到了我爸。”
　　“‘那个富二代不是说喜欢我吗’我知道，确实没有办法面对现实的挑战，妈妈才愿意放下自己的膝盖。她向爸爸借了钱，并立誓会还给他的。爸爸自然乐意和她有交情，并表示无利息，不催急，让妈妈先细心着家里事，还给了外婆家一笔钱，说当做营养费。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妈妈也发现爸爸不像一般二代那样目中无人，反而对她充满尊重，慢慢地妈妈也动了心。两人自然而然喜结连理。婚后我爸也一直溺爱我妈，抛开少爷作风，学做饭、学打扫，到后面我妈怀了我，他学护理、学做营业餐。所以我妈嫁给我爸后还胖了十斤。我爸说再过个十年要我妈胖二十斤。”
　　杨茵保持着沉默，直到听到这里，酸涩而又衷心地说了句，“你爸妈感情真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煜莱眼眶的绯红中两行清流滑下，声音带着忍耐又痛心，猛吸一口气才敢回话，“是啊，他们从来没吵过一次架。一直和和睦睦。但我爸的承诺却输了空。”李煜莱从不敢提起的事今日却向杨茵毫无保留，全盘倾诉，“病危是我八岁八月十三下的，离我生日只差了两天，她在那天承诺我要给我一个从未有过空前热闹的生日。然后在厨房里面，她晕倒了。妈妈住进重症监护室是第二天的事，我吓惨了，待在医院走廊不敢进去，只有爸爸在床旁边听着医生嘱托。我当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见几个字眼，什么‘癌’、‘晚了’之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在床上难受极了。爸爸也难受，他在走廊上抽了一整天的烟。他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发现，为什么，有时还会扇自己。我害怕，我过去抱住他，孩童的怀抱是无力的。爸爸拍了拍我的背，叫我好好陪陪妈妈，说完他去打电话了。我看着留在自己衣服上的水渍，我知道这不是我留下的，爸爸以前总说自己是超人不会哭，但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两行痕迹。我趴在妈妈身边睡了，那段日子她老是叫我，一直‘阿莱’、‘阿莱’地呼唤我，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她看着我，笑了笑，又睡了。后来爸爸找来了很多白大褂，他们看了妈妈的病历又来床前看了看妈妈的状态，摇摇头转身就要走了，爸爸跪在了他们面前，求他们救妈妈。那些人挪一步，爸爸就跟着挪膝盖。一声又一声，在走廊上回荡着。直到妈妈叫了爸爸的名字，他才擦擦眼睛回到病房。妈妈和爸爸说了一夜的话，我在外面等了一夜。第二天爸爸出来没有说什么，只是喃喃道我们接妈妈出院。我看到了他眼下的乌青，看到了他眼睛的血丝，看到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出院手续办的很快，我只记得那天从医院出来后，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去吃了火锅，去了游乐场，去拍了很多照。虽然妈妈好像很累，但她说这是我的生日她乐意陪我。晚上回到家，妈妈拿出了她给我准备的礼物，让爸爸拿着摄像头拍我开盒。我打开了盒子，那是一个草莓熊，我想妈妈记得我前面对她说过我想要这只草莓熊，我很开心。我们就像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过了一个美满的生日。”
　　李煜莱呼了口气，“后来妈妈久走了，爸爸给我说过，妈妈走的时候只有四十斤。爸爸在灵堂前跪了很久，泣不成声，‘秀梅，你嫁给我的时候才……才八十斤，我好不容易养……你那么久，成了九十，我说要把你再养二十斤，你……你欠我七十斤，我不管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你必须还我……必须还我。’我那时才八岁，我不懂什么叫死亡，什么叫分别，等到了大些后，才知道妈妈回不来了。”
　　杨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感觉到李煜莱此时肯定不好受，“你别……别太难过，你妈妈肯定也不希望这样的……”杨茵本来今晚很郁闷，但看见李煜莱自己却只想帮助这位苦痛的人。
　　“妈妈的笑很感染人，我自从她不在了从来没有哪刻真正笑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很在意着妈妈的离开，明明都这么多年了。”李煜莱已经不能控制地小声抽泣起来了。
　　“别……别哭，总会过去的。”杨茵听不得别人哭，虽然自己和别人都过得惨，但自己总是悲悯别人更多。
　　“但是我来到了这里，遇见了你，你很爱笑，我竟然也会因你而笑。你开心，我替你开心。你悲伤，我担心你难受。”李煜莱的声音越来越有力，抽泣也变得更强劲，“所以，能不能不要再郁闷了，再次变得开心起来吧。”
　　杨茵觉得自己的心在被攥着，紧紧地攥着，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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