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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恩惊绮宴多方机心起浮沉
诗曰:
天子恩旨出金銮,几家欢喜几家寒。
侯门初立风波恶,焉知祸福在瞬间。
痴心妄念财帛动,地下幽囚秘辛缠。
各怀心事难入梦,一池春水起微澜。
畅和园的家宴,终是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氛围中不欢而散。各怀心事的宾客们被引去客房安歇,而一场真正的风波,也在水月升庄的深夜里拉开序幕。
明远殿一间偏僻的、用来存放陈年卷宗的静室,室内长年弥漫着一股纸张霉变的陈腐气息。此刻,这里只点着一盏小灯,光线昏暗,气氛压抑。
妓女安里卉,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头。她前方端坐着的,是世子府的大管家萧瑀 —— 一位年过半百、面相和善却眼神锐利的老者。
宴会甫散,雷霆震怒的世子爷,一面命人将两个逆子禁足于琼华别院,一面令这位最得力的管家,将此事的女主角“请”入了静室。
“姑娘,不必惊慌,”管家萧瑀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语气平淡,“有些事,想同姑娘问个明白。姑娘只需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便是。”
安里卉哪还敢有半分隐瞒,带着哭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原来,她确是听从自家老鸨的安排,为巴结两位前途无量的王孙,特意推掉了京中一位王姓官员的邀约。本以为是攀上了高枝,谁曾想不但被王孙爽约,说好的赏钱没有拿到,如今两头落空,回去更是无法向老鸨交代,这才有了今夜在世子府戏台唱曲哭闹的一出。
管家静静地听完,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放下茶杯,轻声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府上亏待姑娘了。”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森然,“只是,姑娘可知,你今日得罪的,是什么人!”
安里卉哪敢看他那吃人的眼神,早已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不住地点头。
管家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放到桌上,推了过去:“这里面的银子,足够给你家老鸨一个交代。你是个聪明姑娘,知道该如何说。”
他随即又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到安里卉面前:“这锭银子,是因着你今日所受的委屈,也算是我们世子府给你的补偿。但今日之事,你若提起半个字,世子府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在京城里消失!明白了吗?”
“……明白,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安里卉磕头如捣蒜,颤抖着收下了银子。
百花班的一众人等,也随即被轰出了庄子。
夜已三更,寿安堂内室依旧灯火通明。
老坲爷、世子开疆、世子妃牛茗岚祖孙三人,正襟危坐,气氛凝重。
炳钊和炳铠两个不成器的逆子,已被世子爷着人执行了家法。此刻,世子爷余怒未消,他向老坲爷禀明了对两人的惩处,言语间满是失望,不自觉地将他们与今夜大放异彩的懿璘质班进行比较。
世子妃牛茗岚见状,顺势开口:“祖母,老爷,今日虽有闹心之事,但也未必没有喜事。我看那懿璘侯爷,才学人品,都是万里挑一的,与咱们牧颖站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登对。皇后娘娘的懿旨,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依孙媳妇看,这门亲事,乃是天作之合,咱们何不顺水推舟,早日将此事定下来,也了却皇后娘娘的一桩心事。”
身为牛家人,她自然是想极力促成此事。
世子爷也颇为心动,正待附和,上首的老坲爷却缓缓开了口。她并未看向自己的孙,只是拨弄着手中的念珠,说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室内的温度降了几分。
“皇后只说要他开枝散叶,在他大婚时去讨杯喜酒,可曾指名道姓说是牛家的丫头?”老坲爷一针见血,“你们倒好,未等旁人开口,自己就先去对号入座了。这懿旨是催婚,更是试探,试探我们王府的态度,也试探这位新侯爷的心思。”
她顿了顿,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才缓缓地看向自己的孙媳妇:“你们只看到了天恩浩荡,却没揣度这恩典背后的算计。皇帝为何要抬举一个家世单薄的旁支?正是因为他根基浅,好拿捏。皇后会急着给咱们赐婚?让这位新贵侯爷身边,安下一双咱们王府的眼睛?”
老坲爷放下念珠,端起茶盏缓缓道:“一个能将家族几代旧事都铭记于心、又肯为外祖父守孝而舍弃春闱的人,心中既存执念,也有着韧劲。这般人物,内心强大又极重旧情,未必如我们所想的那般容易掌控。他今日所作的那首词里藏着心伤,可见并非一味追逐富贵之人。”
“此事,要观望。”老坲爷最终定调,“毕竟孩子们仍需相处,懿璘侯爷也需时间适应新爵。你们立即派人,将他这几年,尤其是他外祖父去世后所经之事、所交之人,都给我查个明明白白。我倒要瞧一瞧,他今日所为是否与往日一般无二。”
这番话,给世子夫妻俩,结结实实地泼了好大一盆凉水。
这个夜晚,对于懿璘质班而言,似乎比他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加起来,都要漫长、纷繁。
畅和园的宴会堪堪散场,他仍未从那接踵而至的皇家旨意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精神尚处在一种被剥离于现实、漂浮于云端般的晕眩之中。他婉拒了炳钺的陪伴,独自一人回到琼华别院的客房,只盼在清静中,理清那团乱麻般的心绪。
可他想要的清静,注定是一种奢望。
他前脚刚踏入卧房,未及坐下,炳钺的贴身小厮便在门外急急通传,说“侯府”的管家前来拜见。
“侯府”……懿璘质班听到这两个字,心中又是一动,生出一股极致的荒谬感。他定了定神,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道:“请他进来。”
来者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身着一袭崭新却不扎眼的深灰色暗纹直裰,面容恭谨,步履沉稳,双眼看似浑浊,却在眼角眉梢间透着一股只有在钟鸣鼎食之家浸淫多年才能练就的精明与练达。他一进门,便領着身后两名小厮,推金山、倒玉柱般地跪伏下去,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五体投地大礼,声音沉稳而恭敬,没有丝毫谄媚,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尊崇:
“老奴廖情忠,叩见侯爷。府中上下,已扫榻相迎,恭候侯爷多时。”
懿璘质班从未受过此等大礼,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口中说着“老管家快快请起,万万不可如此”,心中却愈发感到不真实。
廖情忠起身后,依旧微躬着身子,以一种完美的、既不显得卑微又不失礼数的姿态,回话道:“侯爷,礼不可废。您如今是乙那楼一脉的家主,老奴是家生子,自当行此大礼。”他顿了顿,才转入正题,“回禀侯爷,此前就已听闻宫中正在拟旨,老奴知道侯爷在此处脱不开身,府中又不可一日无主。故而,老奴已自作主张,安排府中最为稳妥的仆役和车马,将老夫人与夫人从京中居所,接入侯府中安顿好了。府中一切用度,皆已按一等侯爵的规制备下,只等您回去,这府里,也便有了主心骨。”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洪钟,彻底震散了懿璘质班心中最后一丝可以“拖延”的侥幸。母亲和祖母已被接走,他已无任何借口。他的人生,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彻彻底底、不容分说地网住了。
他正待说些什么,小厮又再次通传,说世子府太监总管萧瑀亲至。
懿璘质班心中一凛,连忙与廖情忠一同迎了出去。只见萧瑀满面春风,身后跟着一列华丽的仪仗,其中便有那车轮漆得朱红、车身雕梁画栋的马车,以及两位手执紫色缰绳、垂手肃立的内侍。这正是“红车轮、紫缰绳”的侯爵仪仗,是身份,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给懿璘侯爷道喜了!”萧瑀一见他,便满脸堆笑地作揖,“咱家是奉了世子爷的命,特来为侯爷送行。”
廖情忠垂手立在旁,待萧瑀话完,目光扫过那朱红车轮、紫色缰绳,躬身一笑,轻声对萧瑀道:“公公这趟辛苦。不瞒您说,老奴也备了‘红车轮、紫缰绳’的仪仗,就候在庄子外——毕竟是侯府接主君回门,自家的体面,断不能叫京里风言风语轻慢了侯爷。”
萧瑀忙拱手回道:“廖总管,咱家见礼了!那咱们可都想到一块去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带着淡淡墨香的纸信,双手呈上:“世子爷说了,府内出了些腌臢的俗务,他需亲自处置,实在不便前来相送,心中甚是遗憾。特让咱家送来这封亲笔信,并嘱咐咱家,先用世子府的仪仗,将侯爷风风光光地送回府。世子爷还说,过两日,定当亲自登门拜访,届时再与侯爷把酒言欢。”
懿璘质班接过纸信,展开一看,正是世子爷那苍劲有力的笔迹,字里行间满是嘉许与关怀。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对这位只相处了短短数日的庄园主人,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感激。他连忙回礼道:“质班何德何能,敢劳世子爷如此费心。还请瑀公公代为转达,质班拜谢世子爷厚爱。”
萧瑀笑道:“侯爷放心,话一定带到。时辰不早了,侯府那边想必已是等候多时,侯爷,请吧。”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懿璘质班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线牵引的木偶,身不由己地被这一连串的事件牵着走。他心中装着刚刚移居侯府的祖母和母亲,装着那座他从未踏足过、充满了未知与使命的府邸,此刻已无暇分身。他连向府中故交——无论是对他照顾有加的炳钺,还是那位在亭边让他心头微动的牛小姐——正式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萧瑀请上了那辆象征着新身份、也象征着新枷锁的华丽马车。
车轮滚滚,在深夜中奔赴那座全新的侯府。他最后掀开车帘,回望了一眼灯火璀璨的水月升庄。远处,瑶华院的屋檐在夜色中模糊一片。他的心中,只余下一声无人能懂的轻叹。
牛牧颖也是一夜未眠。
宴会结束后,她甫回房中还未坐定,一个相熟的,平日里最爱打探消息的丫鬟韦秋燕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满脸的兴奋与神秘,对她说道:“小姐,小姐,出大事了!那位懿璘侯爷,刚刚被瑀公公用府里最气派的仪仗,连夜恭送离府!奴婢亲眼瞧见的,那红车轮的马车,啧啧,真叫一个气派!”
牛牧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挥了挥手,屏退了还想继续八卦的丫鬟,独自一人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风微凉,带着一股水汽和花香,吹醒了她因酒意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她的理智,在夜风中一点点回归。
她斜靠着窗棂,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开始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她告诫自己,绝不能像那些无知丫鬟一般,被这虚假的幸福冲昏头脑。皇后懿旨是什么?是政治手段,是为了在朝堂上安插一枚易于掌控的新棋子,还是为了用联姻的方式,将这枚棋子与王府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这其中,有君心,有权谋,唯独没有她牛牧颖的半分情意。
众人之所以起哄,不过是人之常情。在座的哪一个不是玲珑剔透之人?大家不过是乐得见闻一桩风花雪月的佳话,顺水推舟地向皇后、向世子妃卖个好罢了,当不得真。
懿璘质班呢?他今夜匆匆离去,甚至都没有一个正式的道别,可见在他心中,此事也未必占有太多分量。他那首《萤约》,看似和了自己的《思恋》,可细细想来,句句皆是他自己的心伤与过往,又与自己何干?
所谓“天作之合”,不过是旁观者的附和起意,是镜花水月般的臆想。
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必须清醒,必须冷静。她是牛家的孙女,她的婚事,从来都不可能只关乎风月,背后牵扯的是家族的荣辱与朝堂的格局。她不能,也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少女痴念”。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际,今夜亭边的那一幕幕,又会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她会想起,他念诗时那双藏着无尽心事的眼眸,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混合着伤痛与坚韧的眼神。她会想起,他那两首风格迥异的新诗,一首《踏梦逐光者》,潇洒不羁,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去拥抱辽阔的草原和烟雨江南;另一首《破焰成光》,却又那般决绝刚烈,充满了“以怒火之名拯救命运”的抗争。
一个人的心中,怎么能同时藏着一个渴望“陪你沧海桑田”的浪漫少年,和一个誓要“成为你的王”的决绝战士?
她的理智在告诉自己:这与你无关,他越是复杂,你越该远离。
可她的思绪却忍不住去想:那个写下“是谁触动了你的泪腺”的男子,他自己的泪,又曾为谁而流?那个在诗中燃烧着怒火的人,他所抗争的,又究竟是什么?
这份好奇,这份探究欲,与她清醒的克制,在心中反复交战。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庆幸,他走得如此匆忙,恰好能斩断一切不该有的羁念;一会儿又忍不住心生怅惘,遗憾于今夜的相聚太短,未能多说几句话,未能有机会,去探寻那冰山之下、真实的他。
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了她整整一夜,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情”之一字,是何等的磨人。最终,她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下一笔,只在纸上,无意识地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墨渍。
这个夜晚,同样被折磨的,还有乔迪。
那空无一人的半地下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躺在敬慎所的大通铺上,周围是同伴们粗重的鼾声,他却双目圆睁,毫无睡意。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那份深入骨髓的好奇,却像毒瘾一般,驱使着他再去确认一番,那座地牢半地下室,究竟是何所在。
他再次趁着夜色,如一个幽灵般,溜出了敬慎所。他平素来此,也都是万分小心,时刻提防着府中的巡逻队。但今夜,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同以往。
水龙寨一带的巡逻,比往常要严密得多,巡查的频率也多了一倍。这是因为府内出了大事,整个庄子的警戒等级都提升了。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加强警戒,让他此行的风险,骤然增加了数倍。
他像一只壁虎,紧紧贴着墙根的阴影,每一次移动,都在暗处观察许久,将自己的呼吸频率降到最低。有好几次,手持长矛的巡逻兵,就从离他不过十几步的路上走过,靴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让人几乎要窒息。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又摸到了那个废弃的院落。他不敢再像上次那样直接去探查墙缝,而是绕到院落的另一侧,躲在一片茂密的假山石后,想通过外部环境,判断出那间半地下室的整体结构。
他借着月光,仔细分辨着。那是一处早已废弃、地图上可能都没有明确标注的旧院落的附属建筑,看样式,倒像是以前某个旧仓库的地窖。墙体上爬满了藤蔓,显得破败不堪,但墙角的几块砖石,却有明显被移动过、新出现的痕迹。
就在他探查得最专注的时候,一队巡逻兵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巡的,连个耗子都没有。”
“少废话!上头吩咐了,今晚所有地方都要加双岗,尤其是这些没人去的角落,更要仔细!”
乔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缩在假山后,一动也不敢动。那队巡逻兵的脚步声,竟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他甚至能听到盔甲摩擦的细碎声响。他将自己死死地按在冰冷的石头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乔迪的冷汗,顺着额角,一滴一滴地流下。
万幸的是,那队巡罗兵只是在假山前停了片刻便离开,其中一人似乎是解了个手,随后便又骂骂咧咧地追上队伍。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乔迪才敢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已是虚脱。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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