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妖变

　　越往前走，邙山渠已经渐渐有了一点溪流，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此时正在初夏，天色颇佳，温度宜人，草长覆足，群莺乱飞。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心情顾及这些——路小飞有几次想要再背起梦宁，但想到对方是那个罪大恶极的麟，以及梦宁已经用行为再次印证了她自己的恶劣品性，于是路小飞又放下了念头。

　　她看着梦宁身上的黑衣沾满了血迹，鬓边的头发上的血一缕缕的已经凝固，又心觉不忍，说道：

　　“这附近有很多白茅草——你把伤口清洗一下，我用白茅草敷上，再给你重新包扎，否则很容易发炎的——”

　　从小靠刀头舔血过日子的梦宁当然有很多处理受伤的经验，但圣堂的做法只是摆满了各种名医的各款金疮药，任你使用，没有沦落到需要靠白茅草包扎的地步，她有些好奇的问道：

　　“你对外伤很有经验？”

　　路小飞去采白茅草，淡淡回答：

　　“还好——因为我经常挨打。”

　　路小飞穿着俳优的衣服，出来找神秘的故人，似乎一提到身世她就戛然而止……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就是路小飞一直以来的人生，梦宁不再继续往下追问。她默默的一处一处的清洗自己比较严重的外伤——溪水清冽，让她已经疼的麻木的伤口有了一丝舒适感……

　　这是她从入狱以来最好的感觉。

　　梦宁从昨晚就一直戴着面具——她把面具也摘下来，用溪水随意的湿了湿脸，将头发上的血迹洗掉，随着风摇散着头发上的水珠——让清晨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她总算活着见到第二天的阳光了……

　　她没有注意到，正在她附近的路小飞，此时看着她愣住了——

　　路小飞既然生长在俳优之中，周围当然是佳丽如云，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美的人——眼前这个黑衣的年轻女人，长眉如黛，深黑的眼睛在阳光下透出幽蓝的色泽，五官明媚的令人惊心动魄。气质萧然，胜过最好的画师能描绘出的满幅的青绿山水。她莹白的肤色衬着黑衣仿佛晴雪初霁……

　　她的眼底透露出浓烈的寂寞，浓的像是一下子就可以抓住人的心神。

　　那个人正在阳光下轻轻摇散着顺直的长发，却看着比阳光更耀眼——路小飞第一次对清晨的阳光产生了抵触，因为一些光线映照进她的眼睛，妨碍她将这个女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长得真是太美了——”路小飞脱口而出。

　　梦宁从来都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她甚至认为全洛阳都知道她长得美——而路小飞只是因为来自长安所以才会大惊小怪。她在圣堂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这是问题——因为和她相处过三五天之后，经历过麟大人的性情和品格，她的那张脸在对方的眼里就会与夜叉、金刚没什么差异，丝毫不会给她的工作带来困扰。但路小飞这句由衷的赞叹却让她心里凉了下来……

　　她不能再拿这样一张脸去见任何人，从逃跑的角度，美貌在哪里都是一种危险。没有武功保护的美貌当然更危险。

　　易容术，她懂一点，但她没有这样的药物和时间来每天完成——这意味着她真的需要在冤案昭雪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戴着面具度过，她要想一个可以正大光明的每天戴着面具的职业。

　　那只能是俳优……

　　唐人的俳优，有两种人会常年戴着面具：其一是饰演兰陵王的演员，但通常都是男演员；其二则是画师，有些画师为了展示自己的画技，会将不同类型的面具戴在脸上当个活广告。

　　梦宁由于自己的原因害了那么多的俳优，然后又不得不长期扮演这样的身份……这太讽刺了。

　　她飞快的重新戴上面具，让路小飞徒留遗憾——而梦宁此时开始仔细的端详路小飞……真是天意，她既要依托对方混迹在俳优中；又要靠对方修习本门武术来保护自己，也许……真要善加利用，好好相处，好好培养感情才行。

　　路小飞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已经转了多少次心思，她正在用白茅草小心的敷在梦宁的伤口上，然后再用少得可怜的布料包扎起来。

　　对于自己刚刚学到的“毒功”，路小飞显然也有一堆的疑惑，一边包扎一边问：

　　“我当时并没有触碰到那个人，他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本门的毒功精妙之处正在于此，真气可具象外发，不需触碰，即可伤人。”既然要好好培养，当然首先要教好武功，一旦再遇到敌人好歹有个骁勇的保镖。

　　“我现在的功力是个什么水平？”

　　“最初级，我只能为你筑基，未来的进境我当然会尽力指点，但还要靠你勤于修习及领悟。”

　　想到最初级就能有这样的威力，路小飞略有几分欣喜，但还是要问关键的问题：

　　“我还能活多久？”

　　梦宁愣了一下，想到她问的是“毒功”的问题，正好顺水推舟的说出自己的打算：

　　“保护好我——我活着，就会让你一直活下去。”

　　听到这里，路小飞笑了，这是梦宁从昨晚开始第一次见到她笑，笑得清澈的像是从未出过深谷的空山新竹，她笑着点头：

　　“好。”

　　梦宁感觉出路小飞对于能学武功由衷的高兴，问道：

　　“你很喜欢学武功。”

　　路小飞轻轻的点了点头：

　　“对——可以不挨打，可以帮助别人，还可以做个好人——”

　　特别的三个目的，梦宁寻思……但她没有继续问下去，毕竟，她们未来将会在一起的时间可能还会很长，非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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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的路已经不远，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梦宁有一大堆的心事，按照优先次序，应当是：

　　第一、保住命。

　　第二、查明妖人的真相，为自己昭雪。

　　第三、替江城和楚蔷报仇。

　　每件事都有数不清的困难要面对，当然其中最大的困难是：她四肢俱残，还不能使用内力。

　　根据她对自己金针渡脉修复速度的估算……修复手脚经脉的伤，大约需要六年到九年的时间，而恢复内力，需要蛊王的配合，她目前没有任何头绪。

　　在这两天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相信到今天的中午时分，会有更多的消息出来——关于官方是否确认麟大人已经死了，以及，既然祸事与九州楼的普通俳优们没什么关系，是否俳优们就可以恢复生活？接下来，她打算尝试混在俳优中与这个刚认识的徒弟路小飞一起找一个目的地逃走……，在那里悄悄待下去，谋求下一步的计划。

　　在思索的过程中，二人已经走到了路小飞所谓的据点……是另外一处距离洛阳城更近的乱坟岗。

　　里面的孝洞，大概就是俳优们的临时藏身之所。

　　路小飞和梦宁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善于说谎，你自己介绍自己吧——”

　　看到有人靠近，两、三个人警惕的从一处最近的地洞里走出来——为首的一个中年妇人看到路小飞之后明显放了心，走上前拉住路小飞的手臂：

　　“路姑娘你可回来了——子悠她担心死你了——”

　　妇人身边有一个十三、四岁、身材壮实的圆脸女孩子，估计就是她嘴里的“子悠”。

　　子悠的眼睛红肿，看起来像是哭了很久。路小飞半跪在地上缓言安慰着她——梦宁向妇人做了自我介绍：

　　“在下是洛阳的面具画师，因为曾经给九州楼画过面具，前日被官兵抓走，险些遇难，幸而昨夜遇到了小飞姑娘，承蒙获救——”

　　梦宁一贯说谎不需打稿，更何况现在戴着面具，自是不会脸红。

　　妇人寻思这个画师倒是文质彬彬，也牵住梦宁的手，哀声说道：

　　“我们九州楼真是作孽，也连累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路小飞安慰好了子悠，三人进入地洞坐下——这个地洞大约四尺见方，里面还坐着两个形容狼狈、面色悲戚的年轻女子。

　　略微聊了几句，梦宁大致知道了这些人近日的遭遇——这个妇人便是九州楼何掌柜的夫人，大约七、八天之前，邪恶的麟大人下令查抄九州楼。戏班子的班主和掌柜都被关进了圣堂的掌刑庭，大致没有活过一天半日。

　　在那一天半日里，这些人受尽折磨，在恍惚之间写出的所谓供词她都一一看过并抛在案上，原本打算作为日后言官们对她滥杀无辜指控的托词。

　　其中不乏一点点有用的线索，让她站在九州楼下时，作出了烧毁这座洛阳名楼的决定。

　　至于戏班子的其他人，俳优、杂役、侍者甚至给戏班子送菜的人，都一起被抓了起来，一百多人关在了洛阳的监狱里。闻讯自家的老板惨死，开始有传言官府要杀了他们所有人，于是趁着看守弛惫，就大伙协力一起逃了出来——才有了满城大肆缉拿和捕杀九州楼俳优的事。

　　包括不是九州楼的，只是穿着俳优的衣服或者看起来像俳优的人，不少也在缉捕过程中惨遭杀害。

　　于是从最初的九州楼附近有妖人出没，最终演化成了对九州楼乃至洛阳俳优的大屠杀。

　　古人称：官事之害，在上暴及下谄。

　　在上的不考虑政令后果，而地方官一味迎合谄媚，悲剧发生，已是必然。

　　梦宁自己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而她用这样的方式方法已经工作了十几年。

　　梦宁木然的随着说一些惋惜的话，顺便和大家一起痛骂一下那个叫麟的人。此时子悠突然跳下来，面向她突然说道：

　　“你是个大骗子——你说的都是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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