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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结束了
程砚初那条加密讯息像一道冰锥,将我的世界钉穿在凝固的恐惧里。信号源——那个在星空间悄然移动、伪装成脉冲星的未知之物——此刻正悬停在我家屋顶之上的虚空。父亲那句“有些星星不该被看见”的冰冷低语,此刻有了最惊悚的回响。
我猛地拉上窗帘,隔绝了那片深不可测的、暗藏杀机的夜空。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电脑屏幕上,程砚初那份详尽的“移动信号源”分析报告还散发着幽蓝的光。数据冰冷,结论残酷:这东西在**有目的地接近**!目标直指此处!
父亲知道。他一定知道。书房。那个锁着所有秘密的堡垒。姑姑的死亡、他签下的保密协议、王医生诡异的治疗……所有线索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指向那个房间深处。
不能再等。恐惧在血管里奔流,却诡异地淬炼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决心。我像幽灵一样滑出房间,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客厅一片死寂,父母卧室的门紧闭着。书房的门把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属的冷光。我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搭上去——纹丝不动。意料之中的反锁。
父亲的书房,是这个家里唯一上锁的房间。锁孔是普通的十字形,结构简单,但坚固。我退回自己房间,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厚得离谱的《天体物理年鉴》。书页中心被巧妙地挖空,里面躺着几件“违禁品”:一根细长的金属探针,顶端带着微小的钩爪;一支强光手电;还有——姑姑留给我的那支伪装成普通圆珠笔的微型录音笔,笔帽顶端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孔洞。此刻,它们是我唯一的武器。
深吸一口气,我再次靠近书房门。金属探针尖端小心地探入锁孔,凭借无数次在模型锁上练习的微弱触感,试探着内部的簧片结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尖因为过度专注而微微颤抖。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我僵在原地,侧耳倾听。父母的房间依旧毫无动静。
成了。
我极慢地压下门把手,推开一条缝隙。陈旧纸张、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父亲独有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我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虚掩,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如同监狱栅栏般的光影。巨大的红木书桌、顶天立地的书柜,都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像蛰伏的巨兽。
目标明确——书桌左侧最下方那个带密码锁的矮柜。父亲最重要的文件都锁在里面。我蹲下身,手电筒的光束被调到最弱,像一束凝聚的月光,精准地打在密码转轮上。金属转轮边缘光滑,但在强光下,指纹的油脂残留暴露了端倪。三个数字转轮上,其中一个区域的细微划痕和油渍明显多于其他位置——那是父亲最常拨动的位置。是数字?还是……
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日期。姑姑的忌日。那个被全家刻意遗忘、却深深刻在我骨髓里的日子。手指带着微颤,尝试着拨动转轮。**17**……**04**……**26**……
“咔。”
一声轻响,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惊雷。我猛地拉开柜门,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涌出。里面整齐码放着厚厚的文件夹。我的手电光急切地扫过标签——“‘回声计划’立项报告”、“初期信号发射记录”、“G25.4+0.2异常分析(绝密)”……最上面,赫然是一个标注着“季岚”的黑色文件夹!
季岚。姑姑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抽出那个文件夹,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翻开厚重的封面。里面是打印的报告、手写的批注、冰冷的照片……照片上,是姑姑出事的那条盘山公路,扭曲变形的银色轿车残骸卡在悬崖边的巨石间,触目惊心。报告正文充斥着冷冰冰的术语:“车辆制动系统人为破坏痕迹明显”、“排除意外事故可能”、“定性为……内部清理”……
“清理”!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报告末尾,是几份签字的文件。其中一份是事故调查报告的最终确认签名,落款处,一个熟悉到刺骨的名字力透纸背——**季卫东**!我的父亲!
另一份,则是“季明华同志因公牺牲”的讣告模板和家属抚恤金发放确认单。确认人签名处,同样是“季卫东”!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那个在我童年时教我辨认星座、笑容爽朗的姑姑,她的生命,她的探索,她的尖叫……就这样被一份份冰冷的文件,被自己亲哥哥的签字,彻底抹杀,盖棺定论为一次“意外”的“因公牺牲”!
愤怒取代了恐惧,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我颤抖着掏出姑姑那支录音笔,按下笔帽顶端的微小按钮,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亮起,证明它正在工作。我将手电光对准那些最关键的签名页、那份“内部清理”的报告结论,一页一页,清晰地翻拍下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就在我拍到抚恤金确认单上父亲那刺眼的签名时,一丝极其轻微的异响从门外传来!
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父亲回来了!他怎么会现在回来?!
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将文件夹塞回矮柜,“啪”地关上柜门!但密码锁还处于打开状态,转轮停留在“17-04-26”的位置!来不及复位了!
书房门锁传来转动声!
千钧一发!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书桌与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阴影里扑去,身体蜷缩到最小,同时迅速关掉手电。黑暗瞬间吞噬了我。几乎就在同一秒,书房门被推开,刺眼的顶灯光芒瞬间倾泻而入,驱散了所有角落的黑暗。
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浓重的烟味。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着整个房间。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几乎要暴露我的位置。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感,扫过书桌,扫过书柜,最终……落向了那个矮柜!
他看到密码锁的状态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冷汗顺着我的额角和脊背滑下,冰凉黏腻。
父亲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声沉重地敲打在地板上,也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他径直走向矮柜,蹲下身。我蜷缩在狭窄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能透过书桌腿与墙壁之间那不到两指宽的缝隙,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密码转轮,而是直接拉开了柜门!里面那个“季岚事件处理纪要”的黑色文件夹,还保持着被我抽出又塞回去的凌乱角度,在一堆整齐的文件中异常扎眼!
父亲的动作停顿了。他盯着那个文件夹,背影在灯光下凝固成一尊冰冷的雕塑。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带着毁灭的气息。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发现了。他一定会发现我。愤怒的父亲会怎么做?像“清理”姑姑一样“清理”我吗?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降临。几秒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我听到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疲惫到极点的叹息。然后,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将那个黑色文件夹抽了出来。
他没有查看里面的内容。他只是拿着它,站起身,走向书桌。
我微微睁开眼,透过缝隙看到他将文件夹重重地放在桌面上。然后,他弯下腰,打开了书桌最底层一个我从未注意过的、异常厚重的抽屉。里面似乎是一个小型的……碎纸机?他将文件夹的封面撕下,随手扔在一边,然后拿起里面厚厚的文件纸张,一叠一叠地、有条不紊地塞进碎纸机的进纸口。
机器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咀嚼般的嗡鸣声。纸张被锋利的刀片瞬间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屑,从下方的出口簌簌落下,像一场绝望的雪。
他在销毁证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之前的恐惧更甚。他不仅知道,他还要亲手抹去所有痕迹!抹去他妹妹死亡的真相!那份签着他名字的报告,那些冰冷的照片,即将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
愤怒再次燃烧起来,几乎要冲破我的理智。不!不能让他得逞!姑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第二次!
就在碎纸机无情地吞噬着最后几页关键报告时,就在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冲出去阻止他的瞬间——
“砰!”
书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力道之大,让沉重的门板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父亲的动作瞬间僵住,霍然转身!
刺眼的走廊灯光涌入,勾勒出门口几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们穿着深色的便装,神情冷峻,动作迅捷而专业,瞬间封锁了门口和房间内可能的逃脱路径。为首一人,肩宽背阔,面容刚毅,目光如电,正是程砚初的父亲,程振国!在他身侧,程砚初那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蜷缩在阴影里的我,眼中瞬间爆发出如释重负的锐利光芒,以及一种冰冷的、指向父亲的愤怒!
程振国一步踏入书房,威严的目光扫过桌面上被撕下的文件夹封面、那堆正在被碎纸机吞噬的残骸,最后定格在脸色煞白、手中还捏着半页未及销毁纸张的父亲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在死寂的书房里沉沉落下:
“季卫东同志,我们是国安部特别调查组。关于‘回声计划’G25.4+0.2信号源异常及季岚研究员非正常死亡事件,请你立刻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那半页纸飘然落下,像一片凋零的枯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哑呜咽。他死死盯着程振国,又猛地转向门口程砚初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被背叛的狂怒,以及……一种大厦将倾的、彻底的绝望。
“你们……怎么……”他的声音干涩破碎。
程砚初向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向他的父亲:“季叔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销毁文件的速度,赶不上信号源移动的速度,更赶不上您当年签署那份‘清理’命令的速度!知秋姑姑在天之灵,看着呢!”
“清理”二字,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重重砸下。父亲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失神地望着那堆从碎纸机里不断涌出的、代表着掩盖与罪恶的白色碎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我是在……保护……”声音低微,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被碾碎的疲惫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苍白辩解。
程振国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两名调查组成员立刻上前,动作干脆利落,一左一右扶(实则是控制)住了失魂落魄的父亲。
“带走。”程振国的命令简洁有力。
父亲被带离书房,经过门口时,他那空洞绝望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人群,落在了我藏身的阴影角落。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客厅里传来母亲被惊醒的、惊恐而模糊的询问声,随即被调查组人员冷静而公式化的安抚话语打断。
书房里,只剩下碎纸机空转的嗡鸣,和一片死寂的狼藉。
我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蜷缩得太久,四肢僵硬麻木。刺眼的灯光下,那堆从碎纸机里吐出的、如同肮脏雪沫般的纸屑,散落了一地。那半页飘落的报告,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上面父亲的名字“季卫东”清晰可见。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席卷而来。恨了那么久,追查了那么久,当真相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撕开在眼前,当那个名为“父亲”的支柱轰然倒塌,留下的并非快意恩仇,而是一片茫然的废墟。姑姑的脸在眼前闪过,带着星空般温柔的笑意,最终化为冰冷的相框和悬崖下扭曲的钢铁。
脚步声靠近。程砚初走了进来,蹲在我面前。他脸上没有了刚才面对父亲时的冰冷锐利,只剩下深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知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朝我伸出手,“没事了。结束了。”
我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干净而有力。就是这双手,在青海湖冰冷的礁石间递给我那个揭示移动信号的U盘;就是这双手,此刻伸向我,要将我从这片由父亲亲手构筑的绝望废墟中拉出来。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口。程振国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他对我微微颔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是为程砚初的卷入,还是为这场迟来了十七年的正义?
我最终没有去握程砚初的手。自己撑着冰冷的地面,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但我站直了。
“证据……”我的声音干涩沙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还在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录音笔,递向程振国,“我录下了他销毁文件的过程……还有,他矮柜密码锁的位置……是姑姑的忌日,17-04-26……里面的文件,他刚销毁的,是‘季明华事件处理纪要’,上面有他的签名……定性为‘内部清理’……”每一个词说出来,都像在刮擦着声带,带着血腥气。
程振国接过那支小巧的录音笔,眼神锐利地扫过上面闪烁的红点,再看向地上那堆纸屑和那半页报告,神情更加凝重肃穆。他郑重地点点头:“季知秋同学,你提供的线索和证据非常关键。我代表调查组,感谢你的勇气和坚持。你姑姑的案子,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给你,也给所有被蒙蔽的人一个交代!”
彻查到底。交代。
这几个字像沉重的石头,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却激不起太大的涟漪。我想要的交代,那个会笑着给我讲星座故事的姑姑,永远也回不来了。
“砚初,”程振国转向自己的儿子,语气不容置疑,“这里后续有专业人员处理。你立刻带知秋离开,确保他的安全。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程砚初立刻应声:“明白!”他转向我,眼神坚定,“知秋,我们走。”
我没有再看一眼那堆肮脏的纸屑,没有再看一眼父亲曾经固守的这个充满谎言的书房。转身,跟着程砚初,一步一步,踏出这片刚刚埋葬了我所有关于“父亲”幻想的坟墓。
走廊里灯火通明。母亲被一名女调查员搀扶着坐在客厅沙发上,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被带走的父亲消失的方向,身体筛糠般抖着,嘴里喃喃着不成句的词语,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看到我出来,她的目光茫然地聚焦在我脸上,嘴唇剧烈地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般的悲鸣,眼泪汹涌而出。
那目光里有惊惧,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隐瞒、被背叛的痛苦?我无法分辨,也无力去分辨。这个家,早已从内部腐朽、崩解。我移开视线,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在程砚初身后,径直走出了这个曾经名为“家”、此刻却只余冰冷和绝望的牢笼。
深秋的夜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程家的黑色轿车停在楼下,引擎发出低沉的运转声,像一头蛰伏的兽。坐进后座,车门关闭的闷响隔绝了外面那个破碎的世界。
车子启动,平稳地驶入沉沉的夜色。福城斑斓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光怪陆离,却照不进心底分毫。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你……”程砚初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寂,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好吗?”
还好吗?灵魂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呼呼漏风的、冰冷的洞。姑姑死了,父亲是凶手,母亲……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帮凶或受害者。家没了。支撑我活着的唯一目标——追查真相——也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接下来,我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巨大的虚无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我闭上眼,没有回答。身体深处,那被王医生“治疗”留下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疲惫和混乱感,似乎也随着父亲的倒塌而失去了压制,开始蠢蠢欲动。
程砚初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然后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喝点水。”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没有接,也没有睁眼。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处安静的、安保森严的住宅区。程家的房子。程砚初的母亲早已等在门口,是一位气质温婉却眼神坚韧的女性。看到我下车,她眼中立刻流露出深切的疼惜和担忧,快步上前,轻轻抱了我一下。
“孩子,受苦了。”她的声音温暖而柔和,带着母亲特有的安抚力量,“到家了,别怕。安心住下,把这里当自己家。”
“家”这个字眼,此刻听起来如此陌生而讽刺。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帧帧模糊而缓慢的黑白默片。我住在程家宽敞安静的客房里,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阳光很好,鸟鸣清脆,一切安宁得如同世外桃源。但这安宁与我格格不入。我像一个游荡的幽灵,机械地进食,沉默地发呆,大部分时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或者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望着天空出神。
头顶那片天空,曾经悬停过那个致命的信号源。它现在去了哪里?它还会回来吗?父亲被带走前那句破碎的“我是在保护……”像魔咒一样在脑中盘旋。他在保护什么?保护我?还是保护那个……“不该被看见”的东西?保护这个建立在姑姑尸骨上的、摇摇欲坠的“家”?
程砚初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不再提那天书房里的事情,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有时递给我一杯热牛奶,有时把他新淘到的、据说能看到更暗弱星体的天文杂志放在我手边,有时只是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安静地写他的代码或看他的书。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外界可能涌来的窥探和纷扰(程振国打过招呼,媒体和无关人等都被挡在了外面),也给了我一个可以暂时龟缩的、安全的壳。
调查的进展,通过程振国偶尔凝重的只言片语和程砚初的转述,像冰冷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
父亲的审讯并不顺利。他起初沉默,后来只反复强调一点:他在执行命令,他在保护国家机密,他在保护家人。他承认签署了那份定性姑姑死亡为“清理”的报告,承认参与掩盖“回声计划”信号源异常移动的真相。但他拒绝透露“回声计划”的核心目的和那个信号源的真正性质,也拒绝承认直接下令或参与了对姑姑的谋杀行动,将所有责任推给了“上级指令”和一个早已在多年前因“意外”死亡的、代号“深空”的前项目负责人。
“他在说谎!”程砚初告诉我这些时,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我分析了所有能接触到的边缘资料和信号记录,‘深空’死得太‘干净’了!而且,他书房里那份被销毁的文件,就是直接证据链!他跑不掉!”
关键的突破,来自于我提供的那支录音笔。程振国亲自带人复原了矮柜里那台碎纸机尚未完全搅碎的核心纸屑残片,经过最尖端的技术拼合,结合我录音中清晰的翻页声和提到的关键词,成功复原了那份“季明华事件处理纪要”中最为致命的几页内容。上面不仅有父亲“季卫东”作为事故调查组负责人的最终确认签名,更有一份由他亲笔签署的、用词隐晦却指向明确的行动指令批复,核心内容直指“确保季明华研究员停止一切非授权探测行为,必要时采取最高级别保密措施”。而签署日期,就在姑姑车祸身亡的前三天!
铁证如山。
同时,对王医生的秘密调查也在同步进行。程家动用了深厚的关系网。调查发现,这位表面温文尔雅、在福城颇有名望的心理医生,其真实身份是隶属于某个高度保密部门的特聘“行为干预专家”,专门负责处理涉及敏感信息人员的“心理疏导”和“记忆管理”。他对我进行的那些“治疗”,那些诱导性的提问、那些看似无害实则暗藏玄机的“脑波监测”,目标只有一个:确认我是否从姑姑遗留的物品中获取了关于“回声计划”和G25.4+0.2异常信号的关键信息,并在必要时,对我进行“记忆干预”甚至“物理隔离”!
父亲默许了这一切。甚至,可能是他主动安排的。
当程砚初告诉我关于王医生的真相时,我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冰凉的电极贴在皮肤上的触感,还能听到王医生那温和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原来,连我最后一点“生病”的尊严,都是被精心设计的陷阱。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程砚初蹲在我面前,紧紧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他的手心滚烫而有力。
“都过去了,知秋。”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都会付出代价。我保证。”
代价。
父亲季卫东,因滥用职权、故意杀人(间接证据链完整)、泄露国家机密(部分涉及“回声计划”非核心内容)、毁灭证据等多项重罪,被正式批捕,等待军事法庭的审判。他的政治生命、职业生涯、以及作为一个“父亲”和“兄长”的身份,彻底终结。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铁窗生涯,甚至是终结的枪声。
王医生被秘密控制,他背后的关系网被连根拔起。等待他的,同样是法律的严惩和职业生涯的彻底埋葬。
姑姑季岚,被正式追认为烈士,她因坚持科学真相而遭受迫害牺牲的事迹,在有限的范围内得到了澄清和正名。她的墓碑前,终于可以摆上不带谎言的花束。
尘埃落定。
程家的客厅里,气氛肃穆。程振国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电话,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刚毅。他放下电话,目光转向坐在沙发一角、依旧沉默得像一尊雕塑的我,然后看向坐在我身边的程砚初。
“砚初,”程振国开口,声音沉稳,“你之前提的那个想法,我和你妈商量过了。”
程砚初的身体瞬间坐直了,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混杂着紧张和期待的锐气。他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
“回福城高中?”程振国问。
“是!”程砚初的声音斩钉截铁,“爸,妈,福城高中的天文社底子很好,而且……知秋在那里。”最后半句,他说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程振国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过了半晌,程振国缓缓开口:
“你考虑清楚了?青海的教育资源……”
“我考虑得很清楚!”程砚初打断父亲,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切,“爸,知识在哪里都能学。但有些东西……有些人……”他再次看向我,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我不想再错过了。我能兼顾学业,我保证!而且,福城那边……也需要有人看着。”他指的是后续可能的风波和我尚未完全稳定的状态。
程振国和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程砚初的母亲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却流露出理解和心疼。她看向程振国,微微点了点头。
程振国最终将目光落回程砚初身上,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审视、期许、担忧,还有一丝……对儿子这份执着和担当的认可。
“好。”程振国吐出一个字,掷地有声,“手续我来安排。下周一,你就回福城高中报到。”
程砚初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猛地站起来:“谢谢爸!谢谢妈!”
那一刻,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像极了青海湖边递给我U盘时,那照亮黑暗的星辰。
周一。福城深秋的天空是那种很高很远的蓝,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带着清冽的味道。
我独自一人走进阔别数周的校园。教学楼依旧,操场依旧,只是看我的目光多了无数倍的探究、好奇、甚至畏惧和疏离。季卫东被捕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早已在福城这个小圈子里炸开,各种真真假假的流言如同病毒般蔓延。我成了“那个叛徒的儿子”、“那个害自己父亲坐牢的怪胎”。
我低着头,将那些目光隔绝在帽檐的阴影之下,脚步不停,径直走向高二(3)班的教室。推开门,原本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我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同桌的椅子被刻意拉开了很远的距离,旁边的同学在我经过时,身体明显地向后缩了缩,仿佛我是什么携带致命病菌的物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排斥。
意料之中。我拉开椅子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拿出课本,动作机械。窗外的阳光照在书页上,白得刺眼。世界一片喧嚣,我却像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冰冷而孤绝。
就在这片令人难堪的死寂中——
“报告!”
一个清亮、熟悉、带着少年人特有朝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瞬间打破了教室凝固的空气!
全班的目光,包括我的,都猛地转向门口。
程砚初站在那里。他穿着福城高中蓝白相间的校服,身姿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黑色的运动背包。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他的目光越过整个教室,精准地、毫无迟疑地落在我的脸上,嘴角扬起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带着一种“我回来了”的笃定和暖意。
班主任显然提前得到了通知,点点头:“进来吧,程砚初同学。欢迎回来。座位……”她环顾了一下略显拥挤的教室,目光扫过唯一空着的、离我最近的那个被刻意拉开的座位。
“老师,”程砚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教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我就坐那儿吧,季知秋旁边正好空着。”
他话音刚落,不等任何人反应,便迈开长腿,径直穿过一排排课桌,在无数道惊愕、好奇、甚至带着点看戏意味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了我的座位旁。他拉开那张被刻意疏远的椅子,没有丝毫犹豫,书包“咚”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稳稳地坐了下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对这刻意孤立无声的抗议。
他侧过头,对我露出一个纯粹而明亮的笑容,眼睛里仿佛盛满了窗外清澈的秋日晴空:
“嘿,季知秋,好久不见。以后又是同桌了。”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带来一丝久违的、真实的暖意。他离得很近,身上有干净的皂角味和阳光的气息,像一道坚实而温暖的壁垒,蛮横地撞碎了我周围的透明玻璃罩,将那些冰冷的隔绝和无声的排斥瞬间冲开了一道口子。
教室里响起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哇……程砚初?”
“他怎么回来了?还坐季知秋旁边?”
“他们关系这么好?”
“程家……他爸不是刚把季知秋他爸……”
那些议论像细小的飞虫,嗡嗡作响。我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捏得发白。那些目光,那些声音,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试图涌来。程砚初的回归,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并非全是善意。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我紧握的拳头上。掌心干燥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程砚初没有看我,他正低头从书包里往外掏文具,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他那只手,却稳稳地、坚定地按在我的手上,指尖传来的温度像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试图重新筑起的冰冷外壳。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这个无声的动作宣告着他的存在和立场。
周围的议论声似乎小了一些。那些探究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困惑和忌惮——对程砚初,对他背后那个刚刚展现了雷霆手段的程家。
老师开始讲课。程砚初摊开崭新的课本,拿出笔。他用的是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夹上却有一个微小的、银色的徽章印记,样式独特,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那是他父亲程振国那个特殊部门的徽记。他随意地将笔放在我们两张课桌之间的缝隙处,那个小小的银色印记,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
一个无声的警示。一个清晰的界限。
那些粘稠的、带着恶意的窥探目光,像是被那冷光烫到,悄悄地、不甘心地缩了回去。
他这才收回按在我手上的手,拿起笔,在崭新的书页上流畅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程砚初。字迹飞扬而有力。然后,他撕下一小条便签纸,飞快地写下一行字,推到我摊开的课本旁边。
白色的便签纸上,是他熟悉的、略带棱角的字迹:
“别理他们。我在。”
我看着那四个字,又抬头看向他。他已经转过头,认真地看向黑板,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阳光跳跃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落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心底那片冰冷死寂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艰难地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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