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0 章
在场众臣无不是人精,黎琪这须臾破绽便足够了。
李濯缨不等黎琪再开口,转身向穆淳重重跪下,不卑不亢:“陛下,黎琪所言倒叫我想起一桩事,秋狝林中,我与言大人曾偶遇一具女尸,面目已被熊爪划烂,我们只道是误入猎场的百姓,心生不忍,为其下葬,现下想来,那女尸所穿衣物确有一块缺失,颜色、质地与陛下这块一般无二,陛下随我前去一观便知。”
穆淳久久无言,殿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暖炉中的炭火好似熄了,半晌,穆淳淡淡开口问道:“言爱卿,李姑娘所言是否属实?”
言圣怜身形有一瞬僵硬,接着深深叩首:“回陛下,字字为真。”
穆淳轻叹一口气,从鼻间哼出一声笑:“既如此,李姑娘请吧,务必……好好还太后娘娘清白。”
李濯缨颔首行礼,率先拨开厚重的门帘。
霎那间,冷风扑面,裹挟着雪粒子割过肌肤,积雪反射的阳光晃了眼,喉间有些发痒,全身汗毛倒竖,她慢慢踏出一步,忽地肩上一沉,回眸,竟是言圣怜解了自己斗篷,披在她身上。
他莞尔一笑,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李姑娘英勇护主,受惊了,小心莫要着凉。”
李濯缨垂下眼帘,拢了拢尚带余温的斗篷,向宫外走去。
穆淳坐在辇上,闭目养神,行了十来米,他缓缓睁开眼,语气沉静,不辨喜怒:“李姑娘走得如此迟疑,莫非忘了将那贼人葬在何处了?”
李濯缨面无波澜,说道:“雪天路滑,顾念太后娘娘和陛下安危,是以不敢莽撞。”
试探无果,穆淳并未咄咄逼人,懒洋洋支颐,目光穿过雪幕,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
正要出宫门,身后传来呼声,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个太监,急匆匆跑来,捧上一只手炉,念道:“娘娘出门急,姑娘吩咐送来手炉,万幸赶上了。”
李濯缨动作自然地接过手炉,递给闫求实,朝那太监笑骂道:“来得这般慢,寿康宫的丫头们入了冬就如此惫懒么,竟打发你这新入宫的来,可幸没误事,天寒地冻的,快滚回去吧。”
太监唯唯诺诺后退,手却在暗处向李濯缨比了几个手势。
李濯缨松了一口气,这太监正是庭柳假扮,她当时藏了胡绥换下的衣裳,自己在闫求实身边多少不便,就交给庭柳保管,他还算机灵,眼下过来,事情应该都办妥了。
迈出宫门,风雪停了。
铅灰色的天终于完整地映入眼帘,凛冽的寒气如同无形的针,穿透冬装,刺入骨髓,京城主路上积雪已被扫净,裸露出冷硬的内里,在寡淡的日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两旁卧着的雪裹上尘泥,变得肮脏颓败。
一行人步履沉重,沿着泥泞与冰冷交织的道路,越走越偏,随行的重臣、内侍们屏息敛声,不敢有任何怨言,只听得鞋履擦过湿地的闷响。
直走到郊外的公墓,他们方停下,衰草枯杨,木碑歪斜林立,一派萧瑟肃杀。
李濯缨径直走向一处,微微一欠身,道了声冒犯,便侧身示意,叫人掘开此坟。
穆淳与她对视一眼,随意地一抬手,立刻便有等候的仆役上前,默不作声地挥动铁锹,黑土被一铲一铲掘开,几只寒鸦惊起,沙哑叫着掠过林梢。
不多时,一口简棺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棺木粗糙,缝隙里尚藏着泥土的腥气和湿意,棺盖被撬开的刹那,所有人都不由捂住口鼻,骇然变色,更有甚者踉跄疾走几步,面色惨白如纸,到偏僻处呕吐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扩散席卷而出,瞬间便来到每个人身边,夹杂着土气和木头朽烂的霉味,更多的是尸身溃烂的甜腻恶臭。
棺中尸体早已干瘪,看不出生前形貌,穆淳匆匆扫了一眼,被气味搅得有些烦恶,命轿夫速速退远。
片刻,一位小宫女被推出来,整张脸皱着,紧闭双眼,咬着唇,颤抖地伸出手,摸索着扯下尸体的衣服,飞快地拿到一旁,和那块作为证据的碎布摆在一起。
他们匆匆封了棺,扔了回去,新土覆盖其上,空气中刺鼻的腐臭终于消散些许。
粗糙处理过后,三块布被呈上来,随后慢慢在每位大臣眼前走过,细瞧去,黎琪所供衣物,与穆淳撕下的布料在断裂针线处贴合并不严密,却与尸身所穿浑然一体。
穆淳垂眸凝视李濯缨,眸光幽暗,沉甸甸的,凝成一座山,许久不曾说话,底下各人战战兢兢,亦是大气不敢出,一时只剩下寒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终于,穆淳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既然真相大白,诸位受累了,请回吧,因家事劳烦爱卿们奔波,寒风刺骨,朕着实心中不忍。”
李濯缨咚一声跪在雪地里,嗓音清脆:“陛下!陛下乃当朝皇帝,既是家事,更是国事,有奸人冒充刺客,诋毁太后娘娘,意图离间天家骨肉,天子威仪何在,事关国之根本,不容轻饶,此事必须彻查严惩。”
穆淳盯着她,呼吸声又深又长。郊外无人清扫,雪花落便落了,被一众鞋履乱踏过,留下脏污的印子,李濯缨的膝盖陷在雪窝里,冰凉的湿痕透过衣料,蔓延爬上,她跪得笔直,青松似的,目光灼灼,一派忠心恳切。
“把她押上来。”穆淳终于发话,下人得令,迫不及待地围住黎琪。
黎琪惶惶看着逼近的人,后退一步,抬头望一眼穆淳,胸膛起伏不定,眸光在一次次深呼吸中寸寸燃尽,化作一片死灰,她一闭眼,拉开身旁侍卫的佩剑,寒光一闪,她无一丝犹豫一脖子撞了上去。
血和尖叫一起喷溅而出,雪地落下红梅,反应过来,失仪的几位太监宫女惊恐地捂住嘴巴,抖得几乎站不住。
穆淳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竟畏罪自戕……便从与她有交集的人开始查。”
然有人上前禀报:“回陛下,臣早已排查过,黎琪自称是孤女,逃亡而来,无一亲朋,门的主人说,她们只是给她一口饭,其余一概不知,再查不出什么,线索至此断了。”
穆淳闻言,并无太多意外,略略颔首,不再动作,显出一丝疲惫,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远方的树影,似是沉思,似是神游。
虽说入了冬,她会额外穿护膝,即便在这雪地里跪着也无甚大碍,可她毕竟不是惯于向人下跪之人,李濯缨等得有些不耐,穆淳才恍然开口,带着几分关怀:“李姑娘快起吧,莫伤了身子。”
言罢,他起身下辇,踱步到闫求实面前,作揖低眉,姿态放得极低:“孩儿听信谗言,误会母后,因心中激愤,失了神智,入了小人圈套,特向母后赔罪。”
李濯缨缓步过来,浅笑道:“陛下年幼,事关母后更是情急,一时失察也是人之常情,皆知我朝以孝治天下,谁敢质疑陛下赤子之心呢,母子连心,血脉至亲,太后娘娘慈爱宽宏,必不会介意,对吧?”
闫求实只得点头,洗清了脏水,便示意先行回宫。
穆淳脸上流露出歉意,转向身后面色青白、冷汗涔涔的人,叫那些大臣们自便,语气温和,自己默默跟上太后仪仗。
雪又下起来了,眨眼间,漫天皆是白茫茫,践踏出的泥泞、流淌的血迹,都被素白全然掩盖,那些再次被遗忘的、凸在世间的坟,无论生前是人,还是兽,现下都成了白馒头。
李濯缨打起门帘,和闫求实进了寿康宫。暖炉一直未熄,殿内暖和得如同春天,清幽的花果香呵退了寒气,冷热猛地一激,脸颊便微微发烫起来。
闫求实一路沉思,眼下屏退了侍从,方开口,轻声喃喃道:“究竟是谁派黎琪假冒刺客?”
李濯缨淡淡一笑,语气随意:“左右不过那几人吧。”
闫求实轻哼一声:“必定是崔向山,总与我作对,皇帝尚未娶妻,他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李濯缨点头不语,闫求实却忽地眼一横:“你怎的带着耀儿的斗篷回来了,他若路上受冻了,你担待得起吗?”
李濯缨深吸一口气,默默翻了一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我这就清洗后给言大人送去。”
“不必了,谁要你碰过的东西,叫人去库房,取那件深竹色的,好生送到他府上。”
李濯缨便领命退下,将言圣怜的斗篷交由小丫头放到自己卧房。
折腾一日回来,灰败的墨色渐渐染遍了天,并未等到晚霞,月亮如同太阳的尸体,苍白的,仓促地挂上高空。李濯缨候着闫求实睡下,披上厚衣,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雪太过洁白,天地竟难得有些亮堂。
等到通传,李濯缨迈入乾清宫。穆淳果然未睡,殿内灯火通明,烟气无力地缭绕,他撑在桌上,面前摆着被挑拣出的奏折,却久久未翻。
他看到李濯缨,想再扯出稚童的笑,皮肉却僵着,最终只能冷着脸,疲惫道:“李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