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什么谈

　　一根渺小如衣针的刺，一个壮如小山的男人。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个下午，乏味得不能再乏味的一顿晚餐。

　　一根白色的鱼刺横卡在我柔软的喉咙里，我在吞咽的过程中明显感觉到喉咙里异物的存在，于是再度咽下一口鱼汤，希望鱼刺顺着水流直线而下，然大失所望。

　　扁桃体处有了明显的刺痛。

　　我开始频繁地咳嗽，试图排出异物，但是我越是努力，它的存在就越是明显，我翻来覆去地折腾一圈，仍然不见任何的起色。

　　我为此感到不安，不适，焦虑，痛苦，无论咽饭，食醋，吞粥，凡事亲朋好友提到过的偏方，俱都一一实验，弄得身心力竭，终一无所获。

　　我气喘如牛，徘徊不止，它安然无恙，依旧在那里，扎得越来越深，血腥味溢了上来，我终于慌了，知道若再立于现在的处境，必死无疑。

　　于是无视身边人的劝告与建议，掏出为数不多的所有家当奔赴了离家不远的医院。

　　当我将身家掏空，医生便用探照灯打向我的喉咙，他又白又胖的手轻轻地拿起一支镊子，将镊头朝向我的喉咙，慢慢地伸进去，转眼之后又抽出来。

　　此时那根鱼刺已经被衔在镊夹之上，我亦成功脱险。

　　医生把那根鱼刺放到我的眼前，让我最后再看它一眼。

　　我听医生的话用放大镜看着那个足以致我命的东西，它在我喉咙里时明明如刀枪剑戟般庞大，取出来后，其实也不过细如牛毛。

　　后知后觉，取出这根鱼刺不过易如反掌，只需徒步百米，继而放弃身家，重新做人。

　　然居于一处，独自挣扎，代价实在太大，不仅不能得偿所愿，反而适得其反，越扎越深，险些丧命。

　　鱼刺入喉，令人不快，物之微小，却足以难倒众生。

　　与其求于偏方与幻想，不如及时明灯一照，取出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

　　*

　　一个年愈三十的女人，喜欢用鱼刺做针。

　　这女人独居小小一方笼室，用鱼刺做的针绣东西。

　　绣的东西有鸳鸯，寿桃，荷花，鲤鱼，当然，还有人。

　　女人心灵手巧，做事小心翼翼，鱼刺针细，缝制的针脚密得看不见，缝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像活物，鸳鸯入水而戏，荷叶逢秋而枯。

　　特别是人物，一张嘴脸绣得笑不像笑，哭不像哭，阴阴森森，生人白日都不敢进。

　　这里是1975年香港的九龙城。鱼龙混杂，遍地肮脏。

　　恶势力到处都有，稍微有点势力的团队头子提着刀和斧子可以在街上随便地走，看谁不爽，当街砍了他或她的头都没人敢说话。

　　女星张知云死在路边上，九龙城很多她的影迷都在扼腕叹气，一个身为恶势力头子柴刀帮帮主的男人也不例外，他但闻女星死讯后哭天抹泪了三天三夜，他自己哭不够，还要对着城寨的居民广播哭，哭声如牛吼，吵得城里所有的人三天三夜合不了眼。

　　三天之后男人哭累了，吃了一碗饭喝了一碗水之后擤了一把鼻涕又坐到广播站去了。

　　他挺了挺健硕的胸膛，扭了扭厚韧的脖子，耸了耸山一样的肩，蓄势待发。

　　他清完嗓后还没开始哭，这时候一个男高中生拿着演讲稿从门外走过来。

　　门敞亮着，男孩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头也没回。今天是校园朗诵日，需要向别人朗诵一篇诗文，男孩准备了好些日子，不能半途而废。

　　他小心翼翼望了男人一眼后看他也没有生气，蹑手蹑脚地走到讲台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朝男人点了点头，说明来意之后将男人眼前的话筒扭到自己的眼前，开始今日的诗朗诵。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他读得声情并茂，渐渐忘乎所以。正读完整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后已经热泪盈眶，抹赶紧了眼泪才扭头看向男人。

　　说了一声谢谢。

　　男人斜坐在椅子上看他哭得这么难过，面无表情从手边的盒子里抽出一整包的面纸递到高中生的眼前，说：

　　“擦擦，别弄脏这地。”

　　高中生看向一大团的面纸，摇摇头说用不了这么多，随后摆摆手就在一团纸里抽出来一张，擦干净鼻涕和眼泪后扔进垃圾桶，扭过头跟男人道了句谢谢后准备起身离开。

　　那男人在高中生的背后狠啐了一口后把手里的面纸全数抛洒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牛一样大，阴森森盯着高中生的背影，不明所以说了一句：

　　“真他么麻烦，还得让老子给你擦！”

　　说着男人起身一鼓作气砍了男孩九九八十一刀，刀刀致命，血流遍地，一滩烂泥。

　　*

　　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男人从床上翻了个身，提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接听起来，象征性地喂了一声。

　　对面依旧无人应答，只有轻微的呼吸与啜泣，听绵延的嗓音像个女人。

　　一连一个月，夜半三更都能接到这一通无来由无追踪的诡异电话，每每都是熟睡之际被它打扰，男人气恼非常，骂了一句后将电话线一拔，就此清净。

　　也就安分了差不多三天，一个陌生号码打进了他手底下一个马仔的手机里头。马仔跟了男人五年，大大小小的纷争与战斗都参与过，为男人瞎了一只左眼，目前是男人的贴身侍卫。

　　本来一群人都是在九龙城收保护费的，不过不久前男高生的死闹得太大，当地警方强烈要求他们出来避避风头，现在挤在一间幽暗的饭馆二楼，有什么事都能大惊小怪的。

　　马仔小心翼翼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漠的女人声音，女人好似上了年纪，说起话来拖着有气无力的尾音。

　　马仔问她是什么人。女人说她是当地警署的一个警官，说有人给斧头帮老大寄了一件生日礼物，放在了警署，需要男人自己去拿。

　　闻言，马仔看了一眼黄历上的日期，果真是老大的日期无差。不过男人平日不与谁交好，生日除了手底下的人会孝敬孝敬，外来人很少会送贺礼。

　　警官说是男人在某某会所的情人，得了男人的帮助才飞上枝头变凤凰，今日穿金戴银，承蒙大哥厚爱，记得男人的生日才准备一份礼物相赠。还说礼轻情意重，不要嫌弃才是。

　　由于男人确实爱在会所找女人，且多数时候也会帮手里的女人打抱不平。所以马仔很容易就信了这番说辞，瞄了眼室内还在熟睡的男人，不忍叫醒，掩着嘴跟电话那头回了声好后满意地挂了电话。

　　走出饭馆大门跟守在门口的十几个小马仔打了声招呼后自己走到了警署，看见警署门口确有一个艳红色的包裹十分亮眼，想也没想就提了起来。

　　那袋子看得有人高却轻轻飘飘，马仔提着它走进警署，四下张望张望，被一个大肚子警察瘪着脸红了出去。

　　马仔扫兴，什么都没来得及问，被人赶后提着东西扭头便走。

　　回了饭馆，直接上二楼，此时已是午膳时间，男人起身在吃烧鹅。马仔敲了敲门，得了允许后抱着东西走进屋内，在男人面前笑呵呵一句：

　　“老大，生日快乐。”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笑，而是把目光放在他手里的包袱。

　　嘴里啃着烧鸭的骨头，手指指着艳红色的布袋，没有说话。

　　马仔弯下膝盖把东西放地上，呵呵笑着，说：“老大，这是我…”

　　他犹豫了一下，捏了捏包裹里的东西，发觉没有什么异样后说：

　　“这是我买给你的礼物。”

　　男人把碎骨吐到地上，拿起一件女人的衣服擦干净嘴和手从床上坐起来。

　　来到马仔的身前，一手夺过那只包裹后蛮力地撕扯开，马仔尚不确定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话已出口，他心里惴惴不安，猫着眼睛去看包装袋上的那个被撕开的口子。

　　男人似乎看出来了是什么东西，蓦地呵呵一笑，走到边上拍拍马仔的肩，用老腔老调说了句：“知我者莫若你啊。”

　　那包装袋里原来是一个巨型人偶，上边绣着的正是电影明星张知云。整个人偶绣制得栩栩如生，细眉凤眼，俊俏的面孔，乌青油润的发丝，健康的四肢俱都宛若真人。就连身上穿着的旗袍都宛如出自上海最巧手师父手艺。

　　男人将人偶一手扔到了床上，掀开旗袍的裙摆后给了马仔一个熟稔的眼神。

　　马仔懂事地点了点头转身关门出去。

　　之后三天那扇房门就没有能打开过。连女人都不行。

　　守在门口的小马仔搞不懂，明明没有女人被带进来，为什么房内会喘息娇吟不止。

　　他们扭过头来问大马仔，大马仔额头上冷汗层出不穷，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就是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人偶，为什么会像人一样扭动，与老大缠绵。

　　明明张知云已经死了，明明那就是个假的东西。

　　一星期过去了。

　　一个早晨。门内人偶的喘息声与男人的怒骂声都戛然而止。马仔接着端饭送水的功夫敲了敲门，没人应。正要转身，门吱呀一声打开，自顾露出里面的景象。

　　马仔没有听到男人的声音，疑虑中缓缓回头，只见男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身赤诚，搂着已经扭曲变形的人偶。马仔走近了看，只见男人面部青紫，两眼爆凸地睁着，血丝占满瞳孔。马仔登时下得在地上滚了几圈，手里端的东西摔个稀碎。紧接踉踉跄跄起身，大喊救命。

　　医生到的时候，小马仔和大马仔齐心协力才将人偶和男人分开。

　　此时的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且死不瞑目。

　　马仔和医生将男人身上外部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没有任何发现。

　　内无毒，外无伤，死因不明。

　　后经法医剖开喉咙来看，但见里方遍布鱼刺，根根入喉，锋利如刀。取出来细数上一遭，大大小小，共八十一根。

　　此消息一出，九龙城看戏的观众乐得开怀，

　　正所谓无正义，有报应，天网恢恢，恶缘勿结。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总有人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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