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雨

　　秦舒在后排探过身，指尖在江屿胳膊上拧了一把。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姑娘家的娇嗔，脸上却红得厉害，像灶上蒸透了的桃子。“你跟她瞎说实话干嘛？”她声音压得低，转而朝副驾的陈楠荞软了语气，“就……就高中时认识的，真在一起是大一的事，他记性差，记错了。”
　　陈楠荞“嗯”了一声，眼角余光却往驾驶位飘。秦盛握着方向盘的手没动，指节还是绷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块浸了水的木头，瞧不出心思。“真的？”她又问了句，其实心里早有答案。
　　“真的！”秦舒答得脆，尾音还带着点慌。
　　陈楠荞没再追问，转过头去看窗外。县城的路窄，两旁的杨树叶子被风扫着，沙沙响。六点零五分，车停在秦家小区门口，铁门上的锈迹在夕阳里泛着暗红光。陈楠荞刚要推门下车，秦舒已经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哎呀荞荞，搬什么搬？那两大男人够了。”
　　“这个……”陈楠荞还想说什么，秦舒已经拽着她往楼里走，发梢扫过手背，软乎乎的。“走，好久没见你了，我让我妈多做了几个菜，今晚就在这吃。”
　　“算了吧，我回去就行。”陈楠荞想挣开，秦舒却晃着她的胳膊，声音更软：“回去多没意思？我妈炖了排骨，就等你这张嘴夸呢。”
　　正僵持着，秦盛从后备箱拎了箱子过来，脚步轻，没什么声响。“上去吧，吃完我送你。”他垂着眼，手指在行李箱把手上蹭了蹭，那动作慢，像怕她真的转身走了。陈楠荞没辙，被秦舒半推半搡地拽进单元楼。声控灯被脚步声唤醒，暖黄的光漫下来，照得秦舒耳尖通红——她还在跟江屿小声嘀咕“都怪你嘴快”，江屿低低地笑，声音里全是纵容，像哄着自家的小猫。
　　进了门，李诺言系着围裙迎出来，手里还攥着锅铲，围裙上沾了点酱油渍。“荞荞可算来了，快坐快坐，最后一道菜马上好。”客厅茶几上摆着盘樱桃，洗得干净，红得发亮，一看就是特意留的——陈楠荞打小爱吃这个，李家记了十几年。
　　陈楠荞刚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见玄关处有低低的说话声。是秦盛和江屿，江屿的声音带着笑：“你姐夫我看得出来，你对你那小青梅有意思。”
　　秦盛的耳根“唰”地就红了，像被太阳晒透的番茄。“谁是你姐夫？别给自己乱安头衔。”他说话时梗着脖子，手还往旁边推了江屿一把。
　　“啧啧啧，嘴硬。”江屿用拳头在他肩上锤了一下，力道不轻，“我告诉你，你姐夫这个头衔，我还就拿定了。”他顿了顿，语气正经了些，“今天我和你姐都看出来了，你看荞荞那眼神，都快拉丝了。放心，包在你姐夫身上，不出一个月，准帮你拿下。”
　　“哎呀，滚滚滚，别乱说。”秦盛把他推开，头扭向另一边，耳朵却还红着。
　　陈楠荞抬眼时，正撞见秦盛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立马移开目光，转身往厨房走，脚步快得有点慌，连李诺言叫他端菜的声音都差点没听见。
　　饭桌上倒热闹。秦舒和江屿你一句我一句，讲大学里的事：江屿帮秦舒占图书馆座位，占了半个月才发现占错了楼层；秦舒帮江屿缝扣子，把袖口缝在了衣襟上。李诺言时不时往陈楠荞碗里夹菜，“荞荞，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都要倒。”陈楠荞应着，筷子却在碗里戳着米饭，余光总不自觉地往秦盛那边飘。
　　他今天话格外少，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扒饭，米粒掉在桌上也没察觉。只有秦舒提到“打算在县里开诊所”时，他才抬起头，问了句：“地址选好了？”
　　“还没呢，想找个离医院近点的。”秦舒扒了口菜，忽然看向陈楠荞，“荞荞你路子广，帮我们留意留意？”
　　“我哪有什么路子。”陈楠荞笑了笑，刚想接“秦盛认识的人多”，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消息只有一行字：“李圣经的案子有进展，方便来趟警局吗？江阳。”
　　指尖顿了顿，她抬头看墙上的钟——七点刚过。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路灯在楼下投出昏黄的圈，圈里飞着几只蚊子。
　　“怎么了？”秦盛先注意到她的神色，放下筷子，碗沿还沾着颗米粒。
　　“没什么。”陈楠荞把手机揣回去，夹了块排骨放进嘴里，“有点事，得先走。”
　　“这么快？”秦舒皱起眉，“饭还没吃完呢。”
　　“真有事。”陈楠荞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阿姨做的菜超好吃，改天我再上门蹭饭。”
　　秦盛也跟着站起来，手在身侧攥了攥：“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
　　“晚上不好打车。”他说着已经拿起了玄关的钥匙，语气没起伏，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劲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单元楼，晚风裹着点凉意吹过来，陈楠荞把外套拢了拢。秦盛走在她身侧，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偶尔胳膊碰到一起，他就往旁边挪一点，像上学时怕被老师说的小学生，规矩得有些可爱。
　　快到小区门口时，秦盛忽然开口：“是警局那边的事？”
　　陈楠荞愣了下，点头：“嗯，李圣经的案子。”
　　秦盛没再说话，脚步却快了些，把她送到能打到车的路口。等车时，他盯着地面踢小石子，石子滚了几圈，停在路牙子边。“江阳……人还行。”他忽然说，声音低，像怕被风吹走。
　　陈楠荞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紧抿的嘴角，像憋了满肚子话。“你认识他？”她忍不住笑。
　　“听过。”秦盛含糊应着，正好有辆出租车过来，他伸手拦了，拉开车门：“上去吧，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陈楠荞弯腰坐进车，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秦盛还站在路灯下，身影直直的，像尊沉默的石像，直到车开远了，那身影还在原地。
　　出租车往警局去，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快得成了模糊的绿。陈楠荞摸出手机，给江阳回了消息：“刚上车，大概二十分钟到。”没一会儿收到回复，只有一个“好”字，干净利落。
　　警局门口的灯亮得晃眼，陈楠荞刚推开车门，就看见江阳站在台阶下。他换了常服，黑色夹克的拉链拉到顶，衬得脖颈线条利落。手里捏着个文件袋，指尖泛白，像是攥了很久。晚风卷着警局特有的消毒水味扑过来，混着点尘土的气息。
　　“江警官。”陈楠荞叫了声。
　　江阳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半秒，没多问：“进去说。”他转身往楼里走，步伐比白天在荷花街时慢了些，像是特意等她。
　　值班室的灯更亮，林萏趴在桌上写东西，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见他们进来，她立马直起身子，眼睛亮了：“江队，陈小姐。”说着冲陈楠荞挤了挤眼，笔杆在指间转了个圈，“我去倒杯水。”
　　江阳没接话，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抽出里面的照片和笔录纸。最上面那张是李圣经的审讯照，男人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手腕上的手铐泛着冷光，照得人心里发沉。
　　“麻烦了，陈小姐，这么晚还让你过来补笔录。”江阳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却比白天多了点温和。
　　“没事，不麻烦，开始吧。”陈楠荞拉了把椅子坐下，指尖碰到桌沿，凉丝丝的。
　　林萏端水进来时，两人正凑在桌前看笔录。陈楠荞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江阳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磁性，和平时训人时的严厉判若两人。林萏把水杯放在陈楠荞手边，故意提高了音量：“江队，陈队刚说让你今晚值夜班。”
　　江阳抬头：“知道了。”
　　“那陈小姐怎么办？这么晚了，不好打车。”林萏眨眨眼，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圈，带着点打趣的意思。
　　陈楠荞刚想说“我自己打车就行”，江阳已经合上了文件袋：“我送她。”
　　走出警局，夜风格外凉，吹得人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江阳忽然把夹克脱下来，不由分说地搭在陈楠荞肩上：“穿好。”
　　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很干净的味道。陈楠荞想摘下来，却被他按住手背——他的指尖很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温度。“别感冒了，证词还需要你确认。”他说，语气没什么波澜，却让人没法拒绝。陈楠荞愣了愣，终究没再动。
　　警车停在路边，江阳拉开车门时，陈楠荞忽然开口：“其实你不用送的，秦盛说会等我消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根本没给秦盛发消息。
　　江阳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她：“他知道你在警局？”
　　“……说了。”陈楠荞含糊应着，把脸转向窗外，不敢看他的眼睛。
　　江阳没再追问，绕到驾驶座那边上了车。引擎启动的声音很轻，他忽然从储物格里摸出颗糖，剥开糖纸递过来。糖是柠檬味的，黄色的糖球在他掌心滚了滚，甜香慢慢漫开来。“柠檬味的，醒神。”
　　陈楠荞捏着糖，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次她爬树摔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秦盛蹲在她身边，从口袋里摸出颗柠檬糖，塞到她嘴里：“吃了就不疼了。”那时候的糖没这么甜，却让她记了好多年。
　　“谢谢。”她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压下了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涩。
　　车窗外的路灯连成串，像掉在地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江阳开得慢，偶尔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前面路口的馄饨摊，以前夜班常去吃。”“最近县里在修水管，有些路不好走。”大多时候是沉默，却不尴尬。陈楠荞靠在副驾上，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分明，手腕处露着点浅色的疤痕，不深，却很显眼。
　　“这疤是……”她没忍住问了句。
　　“训练时划的。”江阳瞥了眼那道疤，语气轻描淡写，“没事，老疤了。”
　　陈楠荞“哦”了一声，想起林萏说他有洁癖，却把穿过的外套给了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软的，有点暖。
　　车到陈楠荞住的小区门口，她解开安全带，刚想把外套还回去，就看见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秦盛，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然是一直在等消息。他看见警车，脚步快了些，朝这边走过来。
　　江阳降下车窗，秦盛的目光落在陈楠荞肩上的夹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楠姐。”他声音有点闷，“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自己……”陈楠荞的话还没说完，江阳已经把外套从她肩上拿下来，叠好放在副驾上。“上去吧，晚上不安全。”他说，语气平和。
　　陈楠荞点点头，推开车门。秦盛跟在她身后，走到楼道口时，她回头看了眼——警车还停在原地，江阳的侧脸在后视镜里若隐若现，没动。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秦盛忽然说，声音更低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头还往下垂了点。
　　陈楠荞愣了愣，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紧抿的嘴角，连下巴都绷着。“你想多了。”她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这只是他的职业义务而已。”
　　秦盛没说话，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颗柠檬糖，塞进她手里。糖纸在指尖沙沙响，和江阳给的那颗一模一样。“吃了睡觉，安神。”他说。
　　陈楠荞捏着糖，忽然觉得这晚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回到家，她把手机充上电，刚放下，屏幕就亮了。是秦盛的消息，只有三个字：“睡了吗？”
　　陈楠荞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指尖在屏幕上敲：“刚到，准备睡了。”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转头看窗外。月光正好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糖上，泛着淡淡的光。
　　她忽然想起江阳在警局里低着声说的话，想起秦盛站在路灯下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也许，这个夏天会有点不一样。
　　糖纸被剥开，“咔嚓”一声轻响。柠檬的酸甜味在嘴里漫开来，不浓，却让人记挂。窗外的风还在吹，树叶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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