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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留人睡2
副本若是出了问题,富闻谦一定是政事堂里第一个知道的。
富闻谦此时正垂着眸,目光专注地落在砚台那团渐渐晕开的墨色上,似是察觉到她略带惊疑的眼神,抬眼相问,“怎么啦,安隐?”
江月明指尖发凉,犹豫着开口,“……我听颜路说,那道手令的副本找不见了……可是真?”
“那道副本……”富闻谦研墨的手势未停,声线低沉平稳,“是我失察,这两日遍查案牍却杳然无踪。也曾问过誊抄政令的小吏,有的说有些印象,有的则说不曾见过。”
说话间墨色渐浓,他的腕力依旧沉稳,“想来若非急令繁多,归档出了纰漏,便是……子虚乌有,确为伪令。”
本就是张界自个儿伪造的手令,哪里能有副本呢?
这话教江月明忽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真为伪令,那她自然是万事大吉,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可万一这手令的原件回来,打开一瞧确确实实是她的笔迹呢?
又或者……是被人为藏匿起来,另作他图呢?
江月明端起甜茶又抿了一口,压下心中那丝惊惶,随口道:“……这样也好。”
她语焉不详,富闻谦竟也未追问,只是蓦然停手,对她轻声说道:“浓墨已成,落笔罢,安隐。”
江月明执起那根象征宰辅权威的犀角狼毫,触感温润厚重。她细想片刻,笔尖落笔,浓重的墨痕在微黄的纸张上蜿蜒——
“……延误赈济,致民怨沸反者……”
笔锋行至句尾,她习惯性地稍作停顿组织措辞。
但就是这不经意的一顿,江月明忽地腾起一阵寒意。
她的余光掠过一旁站着的富闻谦。
只见他并未如往常一般闲适地站在身侧,而是依旧保持着研墨的姿态,微微倾身,手里的墨块紧紧抵着砚台,动也未动,手指指节都攥的发白。
而他的目光……
似乎正落在自己手中的笔上。
或者说……
是他整个人的所有神思和注意都集中在那支笔,那滴将落未落的墨汁上!
江月明心头猛地一跳,本能抖起一阵警觉。
他在看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她微微抬首,探寻的目光迅如闪电,直直看向富闻谦!
“希成?”
只见富闻谦立在案旁,微垂着首,似是在观砚中墨池。见她抬眸相问,缓缓抬睫,眸底澄澈平和,疑问中带了几分笑意,“不好好写政令,瞧我做甚?”
他的反应太过自然从容,仿佛方才察觉的异状都是江月明的幻觉臆想。
她瞧不出什么端倪,便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无事。”
许是自己这两日战战兢兢,惊昏了头,瞧见谁都觉得另有所图?
她定定心神,抬笔继续写,“无论何人……”
“立斩!”
落笔,收峰,力透纸背!
凌冽杀意跃然纸上。
收了笔,轻轻呼出一口气,江月明伸手推开两方狮子镇纸,想将纸拿在手中观瞧,却鬼使神差般飞快地瞥了富闻谦一眼。
这次抬眸,江月明清清楚楚地撞见……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眸里,极其短暂快速地掠过几分震惊。
那道惊疑之色好如电光石火,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教人无法捕捉,却在江月明心里激起滔天骇浪!
“……希成,你……在瞧什么?”
富闻谦旋即垂眸,目光又落回砚台残存的墨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描金墨锭的边缘,摇了摇头,轻松道:“……没什么,只是瞧见你这字写的杀气腾腾,许久未见过了……你写好啦?”
“嗯。”江月明点头。
“好。”富闻谦应道。
他放下手中墨锭,将那张刚写好的政令拿在手中,目光在最后那几个凌厉的字迹上流连片刻,又将纸张慢慢放回在桌上。
“我稍后便着人誊录副本,原件亦会安置妥当。漳州的其他事宜,我亦会妥善处置,你安心修养便是。”
江月明随着点点头,富闻谦方才的答话十分合乎常理,她本就不是什么喜好杀伐之人,平日写字是怎么飘逸灵秀怎么来,这般凌冽的笔意她看久了也觉得有几分陌生。
她虽是挑不出哪里有错,但本能地却心觉有哪处不对,便又问他道:“……旁的,还有什么事么?”
富闻谦则冲她笑笑,宽慰道:“别无旁事,安隐,回去好生休养,莫要再乱跑。”
“如此……甚好。”
江月明也不知自己是说他无异状便好,还是他不细究自己的病情甚好,立刻起身匆匆告退,溜之大吉。
此时暮色渐垂,昏黄灿烂的光线逐渐暗淡褪色,浓稠的黑暗墨汁一般渲染开来,贪婪的大口吞噬最后的光亮。
富闻谦独立案前,久久未动,任黑暗爬上他绛紫色的衣角袖边,腰上系着的玉带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光泽,愈是漆黑,它愈是润泽明亮。
目送那抹轻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他骤然脱力,险些踉跄栽倒。
他大喘了两口气才勉力撑起身子,悄悄移到了窗边。
此间光线暗淡,惟有这窗边还留下几道夕阳的余晖,不亮,但足够他用。
望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光线,富闻谦缓缓抬手,自绛紫大袖深处取出一张边缘磨损,叠折痕深的文笺来。
他想展开细瞧,可他的手指抖的太过厉害,几次都掉在了地上。
他又俯身去捡那张文笺,像是一并将自己掉在地上的勇气也捡起了千万次。
终于——
在夕阳即将收起最后一丝灿烂时,他稳稳地捡起了那张文笺,颤抖着将它徐徐展开,只见上头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擅动北仓者,斩!”
笔迹清丽,但又飞扬飘逸。
这便是文颜路找遍政事堂角落也没有寻到的“乱令”副本!
虽只是临摹,差了些自由的神韵,可这字迹,富闻谦熟的不能再熟。
这张副本他自己也记不得翻看了多少次,只记得他将调出时,这张纸崭新无皱。
富闻谦沉默伫立着,手指死死攥着纸角,似是要将这看了不下千次的字迹钉在脑海里。
良久,他才将旧笺置于案几,复又颤着手拿起另一张纸。
那张纸上墨迹将干,同样飞扬潇洒,不落尘俗,好似九天皓羽,却带着杀意凛冽的判决——
“……无论何人,立斩!”
富闻谦很快便垂下拿着这张纸的手,抓起搁在一旁的旧笺再看。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拿起又落下,拿起又落下……
最后,他定而又定,按着心口强压下翻涌的抽痛,将两份笔迹相似,可内容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的政令颤巍巍地放在了一起……
一切自欺欺人的想法在一瞬间不攻自破!
她确确实实、亲笔写了两封判若云渊的政令,而她……根本不记得!
方才她的笔下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停顿,南湖上那个和血杀出的“斩”字言犹在耳,那道决绝的目光犹如一柄利刃扎在他的心口。
“……怎么可能呢……”
富闻谦的目光一遍遍扫过手中的两份政令,心里的一点希冀也渐渐沉了下去,沉的……就像外头将落的夕阳。
他向窗外望去,只见傍晚的太阳终于迸发尽了最后一丝光和热,灿烂的余晖骤然收束,从他衣袍上那只踏火麒麟上飞速掠过,继而……沉沉落下西山!
角落里蠢蠢欲动的黑暗终于狂欢起舞,像是无数翻涌着、吞噬巨船的滔天黑浪!
它们叫嚣着,狂笑着!
古雅繁复的内堂……
湮没于黑暗。
过了许久,深沉冰冷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喟叹,似是质问,又似是沉默的喃喃低语——
“……为什么……”
*
江月明回到相府时,夜色渐浓,新月初升。
可与往日不同,今夜没有虫鸣,偌大的庭院沉寂得异样。热风中送来潮湿的水汽味道,压得人胸口发闷,阶前凋落的几片枯叶擦着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碎响。
江月明抬眼,只见天幕低垂,一弯薄月牙裹在厚重阴沉的云层里,边缘晕开朦胧灰翳的毛边,光芒几不可见。
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她快步穿过庭院,顺着游廊溜回自己房中。
暖黄的烛光下,春桃正备着晚膳,瞧见江月明推门而入,捧起桌上放着的酥山便迎上来,喜道:“主子可回来了!刚买的李记酥山,还教人多洒了您爱吃的干莓果子,这会儿将送到正好赶上晚膳!”
那碗酥山干莓堆叠如山,浅黄的冰酪沁着可人的凉意,一瞧便教人食指大动。
谁知江月明见了,立时便抬手捂头,哀嚎道:“哎呀,我瞧见它就心烦!快快将它拿走!”
这碗酥山简直教她瞬间梦回昨日午后,高炽与她亭中对坐,缓缓向她手边推来的那碗酥山!
高炽红衣灼目,眼底笑意好如深潭,“不知江相喜好,但……愿合江相心意。”
他的眼神,分明是洞穿一切的了然与睥睨,在无声中与她示威:“我对你的喜好了如指掌,你竭力掩藏的秘密……我也一定会知道。”
“拿走!”
江月明骤然闭眼,指尖紧紧按着两侧的太阳穴,想将他的眼神挤出脑海。
春桃被她的煞白脸色一骇,也不敢多问,当即便脚下生风,抱起酥山就往房外送,动作几乎快出残影。
不想她刚跑出没两步,江月明却又出声,声音里露出几分疲惫的沙哑,“回来回来……端回来罢。”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她怎么能为了一个目的不明的登徒子,跟冰凉爽口的酥山过不去!
春桃抱着那碗酥山,却未敢动,小心翼翼地问:“……主子?”
江月明一回首,瞧见她的面上带着些许惊慌,叹息着摆了摆手,“放心,你家主子我现在没有发病,头脑清醒的很。”
可千万不要她这个当事人还没发病成疯子,她身边的人却先一步被她折磨疯了……
江月明无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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