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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罗家沟-罗根生(四)
罗根生的第四封家书,杨宝凤一直没有看到。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怀孕给杨宝凤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整个罗家一下子都对她好起来了。尤其在赵郎中给她把过了脉,说看脉象十有八九是个男胎之后,罗老爷和罗太太更是喜上眉梢,直接把她的身子当成了家中宝。
照顾她日常饮食起居的人由家生婢女翠花换成了生养过的周妈。
为了让周妈尽心尽力照顾杨宝凤的身子,罗太太做主,要把翠花嫁给周妈的儿子——赶车的进宝。
“这丫头比生儿媳妇还大一岁呢,说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嫁了,要是再耽搁几年,恐怕就不好生养了。”罗太太背地里这样对周妈说。
甫一听闻这个风声,翠花很是后悔了一阵子。
想当初杨宝凤刚嫁进罗家时,翠花倚仗着自己是罗家的家生丫头,又是罗太太亲自指派过来侍候少奶奶的,把自己当成了罗太太的亲信,有的没的都算上,背地里着实向罗太太说过不少杨宝凤的坏话。如今杨宝凤有了身孕,终于熬出了头,翠花总觉得她一定会抓住这个大好机会,把自己这颗眼中钉给拔了。
但杨宝凤真没这么想过,更没打算这么做。
周妈从杨宝凤刚嫁进罗家那天起,就对这位少奶奶印象不错,很愿意来伺候她的身孕,但对娶翠花做儿媳妇,她却很是头疼。
细说起来,这翠花也算是她在罗家大院里亲眼看着从小长大的,知根知底,模样长得也还算水灵。但皆因翠花的爹娘没得早,她自小无人认真管教,性子颇为尖酸刻薄,周妈很担心一旦娶她过门,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瘸腿儿子就会受气。
但无奈这桩婚事由罗太太做主,她推辞不得,只好一边精心照料着孕中的杨宝凤,一边草草地张罗儿子的婚事,初步定下在冬月里成婚。
其实,跟周妈不喜欢翠花相比,翠花更不喜欢进宝——进宝是个瘸子,七八岁的时候不知染上了什么病,连着发了半个月的烧,罗太太心善,出钱给他请医问药,命是保住了,但病好之后左腿就再也不长了,如今那条病腿又细又短,走起路来跛得很厉害。
“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罗老爷听罗太太说要把翠花嫁给进宝,这样感叹道,“话说这进宝若真是个二十出头的棒小伙子,好胳膊好腿的,早就或者让日本人抓去做苦力,或者让国民党拉去当壮丁了,现在能不能活着都说不准,哪里还能指望娶上媳妇?”
听了这话,杨宝凤不禁想起了自己娘家的车夫连升——那么壮实的连升,那么漂亮的枣红马,只出了一趟门,就都不知去向了——她认为罗老爷说得很对。
但翠花显然不这么认为。
在成婚前一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她从罗家大宅悄悄逃走了。
大家着实都吃惊非小。
没有谁知道她在罗家之外还认识什么人,也没有谁想得出她离开罗家之后还能去哪儿。
罗老爷和罗太太觉得受到了冒犯,很不高兴了几天,但过后也就不再提起了,只当家里从来就没有翠花这号人。
周妈虽然白张罗了一场,但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只好把置办的家当卖的卖,退的退,还在背地里跟杨宝凤嘟哝了几句,说翠花那小蹄子八成是看上了少爷,一心想给少爷做小,现在一看没了做小的指望,就干脆逃走了。
杨宝凤听了,半信半疑,却不知如何插言。
幸好周妈只念叨了几遍,也不再提起了,一有空就跟着罗太太在放旧物的柜子里东翻西找,找出一些合用的布料,给即将出世的小小少爷做起小被褥和小衣裳,还翻出一些柔软的旧衣,裁成一片一片,预备当尿布用。
罗家上下越来越关心杨宝凤肚里的孩子,以至令杨宝凤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整个罗家都越来越喜欢她了。
当然,怀孕给杨宝凤带来的也不全都是好处。
在刚知道有喜后的那二十多天时间里,她吐得特别严重,几乎吃什么就吐什么,一直吐到胃里什么都不剩了,还要呕出几口黄绿酸苦的胆汁来。
那段日子里,她想家想得很厉害。
可是,罗太太说她月份还小,胎还没坐稳,怕她坐车颠着了,或者在路上磕了碰了什么的,坚决不肯放她回娘家去省亲。但见她想家想得直哭,终究怕她上火,对腹中的胎儿不利,一入冬月,就让进宝赶车,送周妈去了趟杨家屯,把黄氏接来罗家沟走亲戚。
杨宝凤终于又看到了母亲,见母亲对罗家很满意,又听母亲告诉她在杨家屯的日子过得暂且也还顺遂,心里安定了好些,孕吐也就渐渐止住了。
黄氏在罗家沟住了七八天,见罗家上下待杨宝凤都甚好,终究放心不下杨宝琴和福姐儿两个在家里,执意要回去。
罗太太苦留不住,才让进宝套车把她送回杨家屯。年关将近,随车还捎去了一脚猪肉和不少年货。
大约就从这时候起,杨宝凤渐渐开始把罗家大宅真正看作自己的新家了,在心里也把罗老爷和罗太太当成父母来孝敬了。
可惜的是,这样恬静安适的日子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入了腊月,年关一天比一天近了。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可是罗根生既没有回家过年,也没有家书寄来。
这时,杨宝凤已经有孕将近五个月,饮食睡眠都还好,只是腰身渐粗,开始显怀了。
她从没主动向罗太太或者周妈打听过罗根生的消息,这也是出嫁前母亲教导她的媳妇守则——不能让婆家人看出她在想自己的男人,因为“想男人”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
罗太太当然也懂得这种妇道,但是,快过年了,罗根生还人影不见,如果再不向杨宝凤解释一下,就显得有些过分了,尤其是杨宝凤的肚子里还怀着罗家四代单传的男孩子。
于是,腊月二十二那天吃过晚饭,周妈伺候杨宝凤回屋之后并没走,而是按照罗太太的授意,把罗根生的消息据实以告:“家里刚知道少奶奶有了身子之后没几天,少爷其实还往家里邮过一封信。那信上说,他和学堂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到西边当兵去了,路远,不好走,去不容易,回来就更不容易了,所以暂时不能回家,以后等有了机会再回来。老爷和太太担心你知道这事伤了胎气,就没敢告诉你……”
罗根生在信里没写更详细的情况,因此,罗家人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参加了什么军队。
彼时四处兵荒马乱,罗家沟所在的这片地区就有三四股势力角逐厮杀不休。罗家如果贸然托人去打听罗根生的消息,只怕会走漏了风声,给家里招灾惹祸。于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起初就只有罗老爷和罗太太两个人,如今不得已,又添了周妈和杨宝凤。
此后的日子里,杨宝凤感觉自己和罗家人的关系慢慢地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周妈经常伴在杨宝凤左右,少不得明里暗里安慰她,劝她不要过度思念少爷,每次都说自己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最知道他的脾气禀性,像少爷这么好的人,是断断不会抛下父母妻儿不管的。
每逢周妈这样说,杨宝凤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其实,她根本就没思念过罗根生,更不用说有什么“过度思念”了。对她来说,罗根生始终只是一个相处了才十天的男人,基本上相当于一个陌生人。况且在两人相处的那十天中,前三天的婚礼基本上是尴尬的,后七天的葬礼则完全是疲惫的,她腹中的胎儿应该就是在那三天尴尬中留下的后果。
当然,罗根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觉得自己理应思念他。
可是,应该怎样去思念一个彼此间只说过不到一百句话的男人呢?她真的难以想象。
好在她的卧房连着罗根生从前的书房,于是,她强迫自己每天都读一些罗根生留在书房里的书。如此一来,罗家人至少觉得她是重视罗根生的。
但是,罗太太终究是过来人,将心比心,还是渐渐揣摩出了一些端倪,或者说,她自以为渐渐看透了儿媳妇的心思。
她觉得杨宝凤之所以不哭不闹,并不是因为她知书达理、端庄自持,而是因为她对罗根生完全漠不关心。于是,她又祭出了从前的敲山镇虎大法,不时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对杨宝凤旁敲侧击。杨宝凤虽然渐渐明白了婆婆意指何处,却也从来不试图去解释什么。
她不是不屑于解释,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在心底是绝望的——她就这样被悬在了罗家,上不上,下不下,活脱脱成了一个人肉摆设,日渐隆起的肚子里还装着一个罗家全心全意企盼着的男孩子。
她根本无力去解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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