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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独放不是春
林佳以八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庄园大门,崔家的车队堪称浩浩荡荡,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神气抖擞的人马,这么轩昂有序的阵势,更让她惊呆的是,高踞于雪花骏马之上的那个年轻人。
那人也在望着她,神色也十分讶异。他亲眼见这个女子狂风般地跑来,在离自己几步远停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眼光灼灼地扫过他家的车队,又毫不避讳地落到他身上。
从容下马,他一时不知这女子的身份,她包着头巾,短裙和绑扎的裤脚上沾着泥点子,手中还握着一卷字纸,村姑不像村姑,仆妇不像仆妇,但那活泼娇艳的少女气息、当仁不让的直爽言行,不合规矩又自成一派,让人无法将之简单归类。还没等他开口,喘匀了气的林佳迎上一步,绽放出兄弟相见般的热情笑容:“您是崔公子吧?你好你好,一路辛苦了,我们这正盼着呢!”
崔公子白玉般的面庞微微震颤了下,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高门仕女的娴雅、卑顺奴婢的惶恐,偶尔也见过泼辣粗豪之妇人,却是生平头一次,撞见这样古怪……又坦然的异类。
“某确是崔氏子弟。”他望了眼洞开的林家大门,世家的完美教养瞬间压下心头的疑问,他温言道:“想来姑娘是林府中人。某奉家主之命,特来拜望,烦请禀告府上主事。”
“不用禀告啦,我就是主事,我叫林佳。崔公子请!”
林家庄园的正厅。经过连日的清理打扫,显得空旷清寂,摆放着不多的几件家具陈设。崔公子身形微肃,双手在胸前合拢,对着林佳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博陵崔堇年,见过林小姐。” 他清晰地报上自己的名讳,完成了正式的相见之礼。“此前不知小姐身份,多有失仪,还望海涵。”
林佳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中一慌,想起电视上古代女子见客人要口称什么“万福”来着,好像是一蹲,两手往身侧一扭,实在做不好,怕画虎不成反类犬,索性就照着他的样子回了一礼:“崔公子您别见怪,我们庄子遭了灾,到处乱糟糟的,实在是简慢得很。公子千万莫要嫌弃我们招待不周。”
崔堇年没想到她以男子的揖礼相待,且十分生涩,透着真诚的不好意思,他只能微笑作忽略不察状。林佳觉得这么好看一个贵族公子,优雅矜贵地置身于这灾后现场,周遭的灰暗简陋越发衬托出他的光华内蕴,而自家一杯像样的香茶都未必能奉上,真的有点委屈他了。
崔堇年口中逊让,寒暄几句后,道:“林小姐,今日堇年冒昧来访,不知贵府令兄或令弟是否在庄上?”
“我弟呀,他在,公子要见他?好说好说。”林佳转头吩咐夏蝉儿,去把少爷叫来。
崔堇年松了口气,林家是有男丁在此的。按照礼法,两户高门大族来往,接收大批物资的正事,理应与林家的男性主事者交割,方才名正言顺。
“林瑞章,来见过崔家大哥哥!”林佳唤着,眼看一个八九岁、虎头虎脑的男孩欢快地跑进厅里,崔堇年捧着的茶盏定住了。
林瑞章仰头望着这位衣冠楚楚的陌生哥哥,乌溜溜的小眼睛里满是好奇,却也没忘了规矩,对着崔堇年便是一个稚气未脱却十分认真的揖礼,声音清亮: “瑞章见过崔家大哥哥!”
崔堇年立刻起身,没有丝毫怠慢,向小家伙也行了一个轻便而不失庄重的平辈礼。
“瑞章小弟,”他侧首示意,崔家管事奉上锦囊,崔公子从囊中取出一枚羊脂玉佩,弯下腰轻轻放入林瑞章手中,温言道:“初次见面,此物赠与小弟把玩,愿你平安喜乐,岁月无忧。”
林瑞章握着那枚触手生温的晶莹玉佩,望着姐姐,林佳虽不懂玉器,但料想定然价值不菲,暗想:“我也太实心眼了,还真把小孩子叫出来了,这不明摆着问人家要红包吗?”
“公子,瑞章还是个小孩子,这个玉佩太贵重了,他当不起。公子厚爱,我们姐弟心领了,但这等厚赠,我们绝不能收。”她把玉佩小心收入锦囊,双手交还崔家管事。
崔堇年微微一顿,随即了然,他没有坚持,只对管事微一颔首,示意其收回。他解下腰间一只小巧墨玉配饰,将其系在林瑞章的衣带上,动作自然流畅:“既如此,”他抬眼看向林佳,目光清正中和:“这是我日常随身之物,不算珍奇,仅表微忱,若林小姐再要推辞,便是看不起堇年这番心意了。”
林佳甚至来不及阻止他行云流水般的举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听崔堇年道:“此佩名‘司南’,”他对林瑞章,也是对林佳解释道,“形制虽小,可指方向。愿小弟日后,行于天地间,心有所持,永不迷途。”
在这份包含长兄般厚重期许的赠礼前,她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能摸摸林瑞章的小脑瓜:“受之有愧。快谢谢崔家哥哥。”
听着林佳说起洪灾赈济、庄园自救种种详情,崔堇年不禁恻然动容,心中揣度,这林佳小姐看着礼仪荒疏,但亲力亲为总揽一线庶务,甚至透着几分天真无惧的作风和行事,哪里是个羞羞怯怯、未见世面的深闺弱女所能为、所敢为?
崔堇年知道,林氏一族溯源曾是北方割据为王的豪强,近世更是出了明德太后这样执掌朝政的一代女主,太后的三个侄女早年入选椒房,其中一位被册封为当今皇后,族中闺秀也多与王侯勋贵联姻。这位小姐如此“特立独行”,又在远离都城的乡村农庄卜居,竟像是与她父兄隔绝了一般,处处透着反常。
莫非此女在家族中并不得宠,或属于旁支远系,故而未曾悉心教导?
“看贵庄光景,小姐独力支撑,委实不易。你两度修书,不巧家父并族中长辈均在洛城,闻讯即命堇年赶回,终是迟滞了几日。望小姐勿怪。”
林佳笑着摇摇手:“公子说哪里话,你大老远过来,带了这么多援助物资,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当时我急得没法子,就很冒昧地写了信给你们,若不是想着府上规矩重,差点自己就跑过去拜访了!”
崔堇年眼底漾起清浅的笑意:“林小姐言重了,邻里相望,急难相助乃是理所应当。小姐肯修书予我崔家,是信重之情,莫说修书,便是亲临,我们也必是扫榻相迎,何来‘冒昧’一说?”
二人含笑相谈,气氛无比和谐,但林佳总觉得,这位崔公子清风明月般的笑颜里,那不即不离的尺度叫人难以更进一步,她脑子盘算的念头老是找不到合适的切入时机。
“崔公子,”林佳决定单刀直入,她鼓起勇气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家庄园接近两条官道的交汇处,上下游逃荒的灾民来了往往就滞留不去,这些日子我们靠着施粥、以工代赈,但还是消化不了人口越聚越多的压力。久闻贵庄治家严明,守备坚固,不知……能否在官道左近,也设一个粥棚,哪怕只是过渡一下,暂解燃眉之急,分散一下流民,也免得他们围着我们林家一门……”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也觉这个请求得寸进尺。崔家紧闭庄门、自守坞堡的姿态,本就是最明确的表态。
崔堇年神色未变,但眼底的笑意淡去,转为一种审慎的神情。他沉默片刻,方缓声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感: “林小姐悲天悯人,令人感佩。只是 ‘开门施粥’ 一事,于贵府是慈悲是自救,于崔家,却可能被视为‘邀买人心’之举。其中关窍,想必小姐深知。”
邀买人心?这么严重?林佳想到关于“舆论风暴”“做好事反没好报”等现实,崔家的担忧,当非空穴来风。
“崔家若在官道上擅设粥棚赈济,人手、物资调度事小,牵动州郡视听事大。此举恐非但不能解困,反会为小姐、为两家招来无穷是非,更有关涉朝局之嫌,非你我所愿见。望小姐体谅,此事实在不便应承。”
眼见林佳一双明光璀璨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面色微红似有惭色,崔堇年心有不忍,语气更放软了几分:“小姐也无需过虑。现今天子圣驾就在洛城,对此番灾情已是格外关切。朝廷的赈济章程已特批加快,不日便将抵达。届时,官道之上的压力,自有朝廷法度与恩泽来承担。还请小姐暂宽心怀,最难的时日,眼看就要过去了。”
“是我太心急了,欠考虑了。确实是……强人所难,请公子不要介意。——多谢你告知朝廷的消息!”
“林小姐何出此言?为乡梓谋虑,乃是仁者之心,我唯有敬佩。”
林家和崔家同为外戚,但相互来往并不多,二人此次一对一会面,可谓在两家年轻后辈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林佳旺盛的好感与好奇,让崔堇年原定的会晤时长不得不一再延续,以应对她不断的相询话题。
当晚,账房内,李延秀拨着算珠的手指又一次停了下来,因为他又听到林佳情不自禁的赞美:“原来,这就是典型的世家资源教养出来的公子啊!就像,就像美玉一样,比那顶流明星的风度还要好,不,没得比!听他说话,哪怕是拒绝你,听着也是——如沐春风……”
“延秀,”她忽而转过头,笑吟吟地感叹:“他的好看,和你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刚才那笔算到末尾的账,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轻轻一推,全乱了。李延秀垂下眼,“啪”地一声轻响,将算盘彻底归零,重新核算。但林佳又说起崔公子……她今天心情出奇的好。
“他说话永远那么弯弯绕绕,行礼的动作像是用尺子量过的!我回个礼,觉得自己像个张牙舞爪的猴子;我说句大白话,在他那儿好像就显得好粗野没文化。连他送我弟弟那块玉佩,我都得先在脑子里转三圈,想想该不该收,该怎么谢!”林佳摇头笑得颇为自嘲。
“世家之子,惯会在场面上做功夫。”李延秀道,头也不抬。林佳嘟嘟嘴,心想美女相互看不顺眼,帅哥之间也互不服气?这种不良心态还是要疏导一下,就道:“一枝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要允许各种风格存在嘛!这样才能形成一个生机勃勃的美好世界嘛!”
“那崔公子的衣袍颜色,是那种看着非常养眼的绿,嗯,是绿中带着青,很有层次感,一看就与众不同……”林佳还在回味,只恨贫乏的语言不足以描绘出那种雅致。
“那是青水碧,崔家最喜欢用的几种常服配色,像月落白、枫醉红、银鱼灰,他家有专门的铺子定制的。”李延秀道,笔尖在账册上轻轻一顿,“好些染料,要从南朝产地采购。”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林佳,声音里听不出波澜:“我们李家的船队,每年都要运十来船这样的布匹和染料北上。”
忽然很轻地添上一句: “你心悦什么料子,什么颜色,我以后给你带。”
“不用,不要这么麻烦。”林佳笑着,她倚着墙边的窗户,目光投向繁星闪烁的夜空。
穿越过来有二十五天了,这边的农历日月和公历不一样,农历是六月底,切换成公历是七月底。希望洪灾带来的影响早早结束,她好腾出空,找到那个叫“将军庙”的地方,最好能把容晋找来问清楚。
那邪门的地方,既然是穿越的入口,很可能也藏着回现代的出口。
祈祷老天保佑,一定要在九月上旬之前回到自己的时代。七月初她已经取得了本校和梦校两个保研名额,推免系统九月中旬开放,报名费必须在十几号交上,错过了缴费时限,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保研资格,那可真就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李延秀看着她脸上笑容消失,似是勾起了什么心事,这般愁绪不解,是想念父母家人了吗?
如果不是这场洪水,他和她,哪得这般公然在一起的机会,从前都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沈愈之所说的十日之期已过,但林府那边还是没有派人过来,他巴不得越迟越好,他私心里是不想她家人来接的,当然这个念头无法宣之于口,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这日林家庄园除了接待崔家的来访,还收到了本县衙役送达的谕帖。县令大人邀集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同聚县衙共商赈济救灾之事。
顾家庄掰起手指数刚好五个大户,去年有个顾老四后来居上,超过陆大娘家成为首富,今年就收到了知县的谕帖。顾老四和陆大娘来林家庄园,请林家在县堂之上为顾家庄帮求豁免钱粮,央着李延秀给他们写一封灾情呈报的文书。
老管家张成腿伤还在拄着拐,庄子上的马车也没修好,林佳和顾家庄一合计,她和李延秀,带上要回县衙返岗的张书办,乘坐顾老四家的骡车,一起去县城。
县衙二堂内,县令王大人眉头紧锁,看着座下七嘴八舌的乡绅,多是诉苦和哭穷。本县几个有名的高门外戚,崔家和卢家,来的是管家和管事,他们倒不怎么吭声,那是在观察时机,绝不会主动揽事认捐。
尤其让他头疼的,是末座的两个。一个是素有铁公鸡之称的孙老财,穿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袍,像跑错了场子的丐帮老汉,缩在一隅,浑身仿佛写满了“别看见我”的咒文,一个是坐得周周正正的林佳,这位大小姐一身布衣,落座不久,就坦然而恭敬地呈上两份文书,侃侃言说,顾家庄损失几何,林家庄园受创多少,“庄上一百五十余口,庄外自发聚集流民近千,眼下每日两顿稀饭,勉强维持,才不至于生出乱子……”
一句话,我们已经快落到要讨饭的地步了,真的捐不了半点了。
王大人本指望几家外戚能带个头,他好把这赈灾修水利的千斤重担,巧妙、体面地从高门到寒门一路顺着压下去,林家是当朝煊赫无比的双后外戚,天子姻亲,天下瞩目,却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这戏开场就不好唱啊!
崔家卢家来的都不是家主,林家来的却是林侍郎的女儿,是的,女儿,王县令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北朝当时民风豪迈粗犷,妇人抛头露面主事不在少数,但高门贵女亲赴县府参与公务可只有他治下这一例。且,听属官言,她还是搭乘顾家庄的骡车来的,这是窘迫到马车都备不起的地步了吗?
王县令瞥了眼她一身与其身份明显不符的装束,心道,后族林家,哭穷装穷的段位,竟是这般冠绝全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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