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之地

　　周晴羽很久都没有再来过了。

　　夏天看着窗外的绣球花丛不断变化，从郁郁葱葱，到结满花苞，最后再到开出幼花，那个人都没有再来过。

　　他看着手机里每天都会跟他报平安的消息，都是来自周遂。
　　夏天知道，另外一边跟他发消息的人，是周晴羽。

　　周晴羽任性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只上半天课，翘了晚自习，到医院来的举动其实都被李薇看在眼里。

　　李薇知道周晴羽对夏天的感情之后，一开始是觉得荒谬的，后来就开始害怕，之后慢慢说服自己，可这个时候她听说夏天得了癌症。

　　估计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她想。

　　但周晴羽不这样想，每天都只上半天课，不上晚自习，每天往医院跑，去看一个还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可活的人。

　　以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苛刻。所以在他把练书法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她没出声，后来自己又默默把他房间的摄像头拆了。

　　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退让。

　　但现在高三了，周晴羽每天就这么麻痹自己，她无论是站在任何角度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她停了律所的工作，在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晴羽。收了他的手机，每天亲自开车把他送到学校，时刻关注他的动向，放学也亲自等着他出来。

　　这么久了也应该收心了。

　　这是李薇对周晴羽的要求，也是作为一个母亲的义务。

　　其实她冷静下来过后，去找过夏天和他的妈妈。不是出于是什么目的，就是想要去看一看。

　　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能让周晴羽这么在乎，甚至不惜打破跟她维持了十几年的，哪怕尽管只是表面的和谐。

　　不过见到夏天的时候，李薇确实惊讶了很长一阵。

　　她以为这个人应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最起码应该是有心机的，有手段的，会迷惑人的。否则像周晴羽这样的犟种怎么会甘愿为他付出这么多。

　　但在她见到躺在床上的人的时候，这些猜测和想法突然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这个时候她才深刻理解了周晴羽之前跟她说的那段话。

　　床上的人看着精神其实不太好，但好像知道她的到来，强撑着坐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
　　然后对她笑了笑。

　　他没叫她，但也是在意料之中。

　　她也算是帮过夏天他们，所以夏茵对她还算是热情，只当她是作为儿子同桌的母亲，来关心一下。
　　所以她给李薇拿了一个橘子，但是被李薇婉拒了。

　　也许这个动作实在是难以定义，一向强势不二的李薇突然有种想要解释的冲动。

　　不知道出于什么情感，也许是愧疚，又也许是怜悯。

　　但她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无论是哪一种，对这样的一家人来说都不算是正向的情感。

　　夏天其实知道李薇来的目的，所以他支开了妈妈，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病房里。

　　“阿姨。”他开口。声音很小。
　　“周晴羽，别再让他来了。”这是他在李薇来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开门见山。

　　李薇其实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但她只是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释怀了一样，对他笑了笑。

　　于是她对床上的人说了第一句话：“你真的很特别。”

　　这句话是褒义的，是从内而外的，不是之前那样带着有色眼镜的，是她真的觉得，这么一个人，难怪周晴羽会喜欢。

　　“你不问问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吗？”她突然很想听听他说，他心里的自己什么样子的。

　　夏天算得上聪明，也当然知道李薇迟早会来。

　　他对面前这个女人的了解，都是从周晴羽的口中，再不济，也是只凭外貌和气场。

　　但他还是说：“不用问也知道，您肯定是为了周晴羽，所以，与其让您来提出要求，不如我主动给您答案。”
　　“这就是我想说的。”他说。

　　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面都是针扎的淤青，还有长期输液所造成的水肿。

　　“我知道您很爱他。”夏天目光挪到窗外，窗外的阳光很好，但自己却没有享受的资格。

　　“但他想要什么，您可能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也许我也不理解，但我知道，他很优秀，如果走远一点，会很有前途。”

　　说这话的时候，李薇看见他的眼里是泛着光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几乎在这一刻，李薇确定了，夏天也是喜欢周晴羽的。

　　只是这份情感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掩了下去。
　　仿佛从来就没有展现过。

　　“所以今天过后，就别让他再过来了。”夏天对她笑了笑。
　　“还得麻烦您，再当一次恶人。”

　　听到这里李薇突然觉得释怀了，喃喃道：“这个恶人早就当了，也不差这一次。”

　　她不再多说，临走之前对夏天说：“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您。”床上的对她笑。

　　-
　　周晴羽到医院的时候，夏天正靠在床上，像是特意在等他一样。

　　听见门外的声音，夏天心脏一紧，往门外看了一眼。
　　看见了熟悉的人。

　　这人对他笑了笑，然后从后面拿出了一个长方体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卷像挂画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周晴羽没回答，自顾自地走到病床对面，在墙上钉了个钉子，然后把画展开，挂在上面。

　　夏天才看见，是周晴羽在他家里写的那一幅，实在不算是文雅的一幅字。

　　就正对着他的病床，他一抬头就能看见。

　　他没忍住笑了，问这人：“干嘛把这个挂在这里。”
　　“让你开心点儿。”周晴羽拉开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夏天看着他的脸，突然很想哭。
　　但又没有力气，连现在坐在这里打算跟他认真道个别的力气都是强撑的。

　　“周晴羽。”他开口。
　　“嗯。”他回答。

　　两个人对视良久，夏天都没再说话。
　　周晴羽也不催他，就看着他。

　　“我……”我舍不得你。

　　他犹豫一瞬，还是没说出口。
　　算了吧，他想。

　　他本来就是个很懦弱的人，周晴羽是要离开的人，他不该自私地束缚住他。

　　而且，周晴羽不喜欢他，说出口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所以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没事。我今天有点累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周晴羽听见他这么说，也发现，这人能在这坐着跟他说这么长时间的话，完全就是强撑着。
　　他点点头，说：“好。”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看着面前的人的背影，夏天又忍不住开口叫他：“周晴羽。”
　　“嗯？”面前的人转头。

　　“再见。”他笑着说。
　　“再见。”对方也笑。

　　一直到出了医院，周晴羽的思绪还没回来。

　　其实他今天带着字过来，不只是想让夏天开心一些。
　　他在心里思考了挺久的，越想就越明确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要跟夏天表明心迹，但是又怕吓到他，所以拿了这么一副字来作为开场白。

　　可话还来得及没说出口，夏天就累了。
　　算了，下次总有机会的。他想。

　　但这个机会一直都没有到来，因为他不会想到，这是他跟夏天的最后一面。

　　-
　　去不了医院，周晴羽也没闲着，勒令周遂把手机带到了学校，然后自己每天用周遂的手机给夏天发消息。
　　但从来没有收到回复。

　　周晴羽其实开始有点生气，他不理解李薇这么做的理由，跟她大吵了一次。后来又有点失落，自己也没有办法。

　　只能等到高考之后，再去见他。

　　所以周晴羽打算换个策略，既然不能见面，那就好好备考，高考考的好一点，能去外面，能回江城也可以。到时候，带着夏天一起走，就他们两个人。

　　时间久了，周晴羽就有点麻痹了。不再满脑子想着逃学翘课，只想着怎么把分数提高一点。

　　李薇见他终于恢复了正常，松了一口气。

　　但再一次去看夏天的时候，这人的情况很不好，她才知道，夏天从普通病房又转进了ICU。
　　ICU的费用高，夏茵把家里的房子和面馆都抵了出去，才勉强能住的起，能吊着他的命。

　　但这些李薇都没跟周晴羽说。

　　不管是出于什么。

　　一方面，她确实不希望周晴羽被这件事影响心态。但另一方面，她觉得夏天肯定也不想让周晴羽知道这件事。

　　就这样一直到高考前一天。

　　6月6号这天并不晴朗，窗外下着连绵小雨，尽数打在路边的绣球花上。

　　夏天已经从ICU转出来了。

　　因为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白白浪费钱。
　　夏茵站在走廊掩面哭泣，却不敢发出声音。

　　夏天其实有预感，在床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窗外的绣球花，窗外都是蓝色的，形成了一片花海。

　　夏天记得周晴羽告诉过他，那叫无尽夏。花语是，所有的爱意终将重逢。

　　看来开在他的窗外并不合适。

　　他看着雨点尽数飘落在窗户上，迷糊了视线。
　　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滑到了耳朵里，夏天才发现自己哭了。

　　但他没出声，也没眨眼，就盯着空气中虚浮的某一点，最后慢慢转头，视线聚焦在墙壁的挂画上，弯了弯嘴角。

　　他想到了周晴羽，想到周晴羽的笑脸，想到他逗他得逞后得意洋洋的表情，想到这人在他面哭泣的样子，想到这人嘲讽人的样子，最后出现的，是第一次在厕所见到他的样子。

　　其实夏天觉得最多的还是遗憾，最后，都没能再见到这人高考完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没能知道他考的怎么样，最后会去哪里。

　　他闭上眼睛，之后就再没睁开过。

　　-
　　周晴羽是在高考完的第一时间就跑到医院去的。

　　他攒了很多话都没跟夏天说，手机发消息夏天没有回复，想听到他的声音，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医院。

　　在医院门口他平复了心情，想好了等会儿要说的话，和开口的措辞。

　　但这些都没派上用场，因为医院的人告诉他，那个叫夏天的男孩已经走了。

　　他开始没有意识过来，只是问护士：“他去哪里了？”

　　护士觉得疑惑，跟他说：“他已经去世了，好几天了，现在他家里人应该已经都安排好后事了吧？”

　　周晴羽手上的考试用品掉在地上，袋子开了，文具散了一地。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回过神，自己已经在面馆门口了。

　　但面前的门关着，上面贴了一个“门面转让。”

　　他浑浑噩噩的回到家。

　　李薇在家里，难得下厨，当时给他高考完的庆祝。

　　但看着他的样子，李薇什么也没说。没有像平常那样让他洗手吃饭，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让他换鞋进房间。

　　他不说话，只是在沙发上坐着。

　　李薇以为他会哭一场，情绪崩溃一场，所以她一直等着。
　　但并没有。

　　周晴羽看起来很正常，除了不再开口说话，几乎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让李薇有种他还不知道的错觉。

　　但他是知道的。直觉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只是还没发泄出来。

　　其实李薇是有点担心的，但一直都没有立场和理由去劝说他。

　　她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跟她大吵一架，并且已经在心里暗自决定，她不会像以往一样跟他还嘴。

　　但周晴羽一直都很冷静，好像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就好像夏天这个人他从来不认识，走了就走了，没什么大不了。

　　但平静总要被打破。

　　填报志愿的时候，李薇才发现，周晴羽填的都是南城周边的大学。
　　离南城都不是很远。

　　她知道周晴羽是想离开的。夏天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她主动跟周晴羽挑破了这层平静的纱。

　　果不其然，周晴羽终于在一个多月的伪装中露出马脚，情绪破了一个口，就很难再补上。
　　那一天周晴羽哭了很久，久到再也哭不出眼泪，声音都哑了，才问她夏天去哪了。

　　他问她：“他去哪里了。”
　　而不是问她：“他葬在哪里了。”

　　李薇是知道夏天的去处的，甚至还去祭拜过。
　　她也没打算瞒着周晴羽，他问她，她就回答了。

　　周晴羽来到了城外的一棵大树旁，看着地上的石碑，上面没写名字，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是他知道这里的人是谁，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

　　站在墓碑之前，周晴羽突然觉得很轻松，他手里拿了一捧小飞燕，他记得之前夏天跟他说过，很喜欢这种花。

　　“你啊，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他擦了擦石碑。
　　“就是不想让我找到你对不对？”

　　他的话说的很轻，消散在吹来的微风中。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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