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作者:树下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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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鼠四


      少年御剑在路边一座破庙停下,扶着公子青走进去。

      这里是附近村民修建的祭奉的庙宇,如今香火尽绝,蛛网牵朦,门上的牌匾被摘,正对大门的神像只余半尊身子站着,头不知去向,不知供奉的是哪位大罗金仙。庙顶瓦片落了大半,天光斜射进来,照亮一寸见方的庙宇。

      “妖狐,你还好吗?”少年唤道。

      “五娘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没有办法见你。”空荡荡的庙宇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

      公子青与少年寻声看去,只见天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走出五个人来,当先的一位着宝蓝色锦缎,头束玉冠,举止温雅,似贵族出身。身后四人做仆侍打扮,毕恭毕敬跟在身后。诡异的是五人颈间皆有丝线,粗糙地将头颅与身体缝到一处。

      那五个鬼魂只在阴影处不出,为少年指出妖狐位置。少年跃上神台,绕到神像后,果然见一团火球似的狐狸蜷缩在血泊中。他将狐狸抱起来,说道:“伤得不轻。”

      那年轻的鬼魂不敢近前,只能担忧地望着。

      “她的内息紊乱,我为她调息。”少年道,又看向公子青说:“待我处理好这里的事便带你回家,你不要乱走。”

      说完趺跏在地,一手盖在小狐狸头上,一手掐三清指,便不动了。他的神情严肃,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公子青想走也走不了,站起来都费劲,何况那边五个鬼魂紧紧盯着他。他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去。

      牧童骑在大青牛背上,吹着短笛从门口路过,看到他时,双眼放光,放下笛子大声问道:“你是神仙吗?”

      公子青摇头。

      牧童已跳下来,将水牛系在路边的树下,小跑过来,分给他两枚青青的桃子,问道:“你是城里来的吗,我没见过你。”

      公子青回答他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要去哪儿?”“可能会去云顶吧。”公子青也不确定。“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去做什么?”“去买茶呀,听说那里的茶很好喝。”

      牧童怀疑:“比我家门口的桃甜吗?”
      公子青说:“是苦的。”
      “这是不是自讨苦吃?”牧童更加不理解了。
      公子青笑道:“可能这就是风雅吧。”

      牧童往里面看了看,只看到坐在神像前的少年,好奇地问:“他在拜武神?可别让人看见了,会被抓起来的。”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拜一个泥塑会被抓起来,与公子青告别后,一蹦一跳朝他的大青牛跑去,在树下又与公子青招手,骑着牛吹着笛子走了。

      公子青也同他招手,发现身体有了知觉,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还是没法走动,只能倚靠门边。朝阳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撒落斑驳的光影。他闭上双眼,阳光像只蝴蝶从脸上扫过,风铎在檐下摇晃,清脆的声音如在耳边絮语。身体感受到久违的暖意,令人怀念。

      那角落的年轻亡魂被公子青吸引,看了过去,见他沐浴光中,露出歆羡之色。就在此时,身后的老鬼忽然说:“小主人,有人往这里来了……”

      老鬼话音未落,雷鸣般的马蹄声从由远及近,只见一支全副武装的兵马,打着帝国的纛旗,踏着滚滚尘烟,一路飞驰。探路的先锋灵活地调转马头,往庙宇方向走来。

      公子青望着士兵,问道:“有什么事吗?”

      士兵拿出悬赏令,比对着看了几眼,问道:“有没有见过三个人,一女一男,一医一道,男的还背着个人。”那士兵的嘴像是扣在甑罐中,声音瓮声瓮气。

      公子青闻言,便知是在找紫菀和疯道人,随口乱诌:“今早好像见过这样的人路过,见他们鬼鬼祟祟的,说着要往南去。”

      士兵不疑有他,抬头一看,脸色一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公子青道:“我与同伴俱外乡人,跋涉千里,正好在这里休息,并不清楚是什么地方。这庙有什么门道,还请指点?”

      他彬彬有礼,士兵也不为难,解释说:“这原是武神庙,本来供奉武王,老百姓认为慕将军为武王转世,以慕将军之姿为武神重塑金身。当年慕将军通敌叛国败露,株连九族。”

      无心之语却不知为何激怒了庙中的亡灵,溃烂喉管如同破损的风箱,在身后呼嚎:“他在撒谎!”

      士兵听不见鬼魂的愤怒,继续说:“全国所有武神庙全部捣毁,若有人胆敢私下祭拜,杀无赦。你们赶快离开,别在这里久留,免受无妄之灾。”

      “撒谎!撒谎!他没有通敌,他是被陷害的……”

      阴风卷起凄厉尖啸,腐臭气息裹着铁锈味灌满庙堂。斑驳梁柱突然渗出细密血珠,像倒悬的朱砂佛珠,滴在地面汇成冒着热气的血潭。缝隙间涌出粘稠血浆,顺着彩绘剥落的墙壁蜿蜒爬行,整座庙宇仿佛流血的巨兽。

      门框老木突然爆裂,五根枯指抓在门框上,青面獠牙的怨灵探出头,裂开的脖颈鲜血如瀑,滴在公子青脸上。血漫过门槛,刺穿地砖,化作扭动的血棘顺着马蹄而上。

      但在那士兵眼中,只有一位红衣少年站在破旧的庙宇外,笑意盈盈地说:“知道了,等我那同伴醒了,马上就离开。”

      士兵正要离去,□□的马儿嘶鸣,竟扑倒在地,将背上的士兵摔出去。士兵正好被甩在向阳的地方,那些血棘往前不得,围着光斑边缘蠕动。士兵自觉丢了面子,往马屁股上甩了两鞭子,喝骂两句,忽然听那红衣少年说:“冤有头债有主,何苦为难他。”

      士兵听得不清楚,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并没有说话呀。”红衣少年仍站在原地含笑。

      马从地上站起来,斯斯响着,盯住废庙一迳后退,眼中倒影着往后退缩的血棘,以及趴在红衣少年肩上的厉鬼。

      士兵翻身上马背,对公子青说:“你们在外走跳,要是见到奇怪的人立马到官署禀报。”说完骑着焦躁不安的马儿追着队伍去了。

      厉鬼依然在耳边哭泣,反反复复说那是假的。公子青耳朵都快聋了,说道:“那位小道长在为狐狸疗伤,不要打扰他。”

      血潮缓缓退回角落,五鬼重新现身,作了个长揖道:“没想到公子能看到我们,方才控制不住怒气,对公子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短暂的插曲没能影响那少年道士分毫,眼看日上杆头,树影缩短,屋外蝉鸣吵死人,总算听到狐狸叫了两声,从少年怀中钻出,摇身变化成年轻女子,欠身与那道士道谢。

      少年摆手,让她不必多礼:“救那村中女子的另有其人,你不必谢我,我也没道理收你,不过多嘴一句,若想得道,还是远离俗世专心修炼为好。”

      他耗费不少心力,脸色比之前白惨了些。歇息一阵,看向角落的五鬼,说:“你们与她不同,怨气太重,不该弥留人间。”

      妖狐抢上前说:“道长,他们沉冤未雪才弥留此地,没有恶意,也从未害过人,请不要超度他们!”

      少年皱眉:“妖狐,人妖鬼神各有去处,你亲近于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与亡灵纠缠不休?”

      妖狐挡在五鬼与少年中间,毫不动摇:“请道长明鉴!”

      “胡姑娘,多谢你,由老朽与这位小道长说明吧。”五鬼中长眉鹤须的老鬼缓缓道:“小道长,主人委以我等要事,任务未成,无颜面见主人。小道长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且听老朽说来。”

      说来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的春天迟迟没有来到,百年冻灾遍布六州,生民苦不堪言。六州诸侯王纷纷上书,请帝都暂缓各州三年税收,以解百姓之忧。年幼的王不懂得这些,太宰宜苏与武侯慕行雪在此事上意见相左。

      太宰宜苏认为免三年税,换六州诸侯心之所向,未尝不可。慕行雪不以为然,东陵不曾在天灾中幸免,大高的大军还驻扎在各个隘口,倘若免税三年,东陵活不下去,更别说六州恢复好了反扑东陵,介时回天乏术。

      王的命令下不来,开春后各州又要上春税,光公丰宁先坐不住,光州农事为各州之最,每年各州的粮食由光州出口占多,一场冻灾使收成锐减,但送往东陵的只增不减。以鱼米州著称的光州,一个冬天竟然饿死冻死饿死百万黎民。

      光公丰宁最先想到打点慕行雪,朝堂上只有武侯一派坚持不松口,打通了他,其他人不愁,何况其妻鹤夫人是光州人氏,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何怕他不动摇。

      丰宁身边的谋士董沁劝其不可,慕行雪向来对六州不满,他必定想谈筹码,与宜苏一唱一和,找他怕是正中下怀,不如找一直冷眼旁观的金太师,那才是能够一锤定音的人物。

      丰宁听董沁所言绕过慕行雪和宜苏,暗地与金太师勾连,许他光州每年田税一成,金太师允了。不日王令下来,称光州受灾严重,死伤惨重,王悯生民,免三年赋税。其余五州见状,纷纷效仿,钱财俱落入金太师手中。

      慕行雪虽有怨气,苦于当时没有证据,奈何不得他。而东陵果然如慕行雪所料,国库亏空,只能加重征税,各种苛捐杂税,导致东陵多次爆发起义,计各城城志记载,仅两年便发生三百余次。而金太师不曾收敛,趁机买地,扩建馆阁,哪管百姓死活。

      当时民间儿童传唱《鼠官谣》可见一斑:东陵金额鼠,朝暮食如鼓。尾缠金玉斗,齿衔万钱铢。打洞深且曲,暗道通万户。窃尽民膏脂,犹嫌禾黍苦。

      宜苏等人多次改革税制,无济于事。军用一减再减,将士衣甲一补再补,慕行雪实在没了办法,半块兵符调回镇北大军向东陵施压,逼金太师及其党伙吐出大部分钱来,却也因此与金太师积怨。

      免税后二年,金太师狮子大开口加码到三成,六州不从,金太师出尔反尔发布徼文,命慕行雪亲率大军征讨光州。经过一年多休养,六州勉强恢复生息,而东陵依然动荡不安,慕行雪别无选择。

      出征前,他将鹤夫人与亲信叫至书房,将暗中搜罗的金太师受贿的证据交予他们,嘱咐他们好生保管,他出征在外,背后不宜动乱,待他凯旋,再来清算。

      此事却被当夜也在的尤依出卖给金太师,就在慕行雪出征两个月后,金太师诬陷慕行雪通敌叛国,断其粮草,将慕家上下三百余人拿下,九族连坐。

      金太师每日杀鸡儆猴,可谁都没有出卖慕行雪,没有将证据交出来,为了逼鹤夫人承认自己是光公安插在慕行雪身边的细作,金太师让她亲眼看着独子小舟被处以极刑。

      后来的事,是妖狐胡五打听来的。

      亲眼看着族人全部死去,鹤夫人疯了。她曾是光州有名的舞姬,以鹤舞闻名天下,她在族人的血泊起舞,恍惚见她在血雨中身似白鹤,双翼平展,乘风而去,只余一副空荡荡的镣铐,和一声声凄凉的鹤唳。

      远在光州指挥的慕行雪得知家中变故,忍住哀恸,下令退回沧浪江。光公丰宁亲率兵马追到江心劝降,说道:“良禽择木,帝子年幼,太师当政,敛财无度,滥杀无辜,大高早已不是帝姜的大高,武侯何不另择明主?”

      沧浪江畔芦苇依依,帝国的大纛旗在风中飒飒作响。驰骋沙场的武侯站在甲板上纵声大笑,讥讽丰宁:“光公无胆无识,无忠无孝,无智无谋,无贤无德。民心不向,天道不往,狼子野心,付诸东流。”

      随后慕行雪下令命船队逆水而上,那只军队消失在江雾中,不知所踪,只有悲凉的战歌,终年在江上回荡,阻挡诸侯王的勃勃野心:

      烽火照疆,胡马嘶霜。
      王于兴师,修我矛枪。
      玄铁淬雪,寒甲凝光。
      旌旄蔽空,铁骑弄潮。
      弓如霹雳,矢似星飙。
      血染山河,魂贯九霄。
      凯风自南,吹我战袍。
      埋骨青野,英灵不销。
      岂畏锋镝,惟惧国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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