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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寻瑜
我是京城王氏嫡女,也是刑部尚书崔怀时的正妻。
我与老爷的亲事,真真是父母命,媒妁之言,三书之礼,明媒正娶。
嫁给他那年,他刚中了状元,正是他意气风发,风头正盛之时,而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是的,我心悦他。
其实我也没见过他几面,可却非常有怪的,非常非常喜欢他,甚至有些……情难自控。
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因为父亲为我选的夫婿就是他。
成婚那日,他挑开了我的盖头,那一瞬,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的脸上,有失落,有痛苦,有悲哀,有愧疚,却独独没有我期望的那种喜悦。
多么复杂的情绪啊。
他说,与我成婚,只是因母亲之命,他做不到喜欢我,还望我理解他。
成婚三年,他与我相敬如宾。
他是一个好丈夫,待我谦和有礼,从不纳妾,从不沾花惹草,唯一的缺点便是,他从始至终,都不爱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王家,做了夺人姻缘的事。
那是婆婆去世三年后的隆冬,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至今还记得。
老爷第一次往崔府带回一个女子,还是个容色倾城的女子。我惊得不小心打碎了母亲刚派人送来的玉瓷瓶。
那天雪很大,纷纷扬扬,站在院中的女子披了件水蓝色的裘衣,一头青丝如水,柔软地披着,垂至腰际。
她的面容白皙如雪,一点朱唇,黛色蛾眉,便是光光站在那儿,已是美得惊心动魄,不染凡尘。
都说女子如花似玉,但她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物能与她相媲美。若要强说一物,便只有这漫天大雪了,都是同她这般,是世间至纯之物。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间愣在了原地。最终,还是老爷的一声"寻瑜"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她在向我行礼。我也向她回了个礼。
等等,她身上的裘衣,不是老爷临走前,我亲自替他披上的吗?
那一刻,说心中不酸涩是假的。我看看老爷替她撑着伞,看着老爷那从未在我面前出现过的充满爱意柔情的眼神,我嫉妒了。
可这又能怎样?老爷说了,她是他此生挚爱,以前是,现在是,往后亦是。
我终于明白了成亲那日老爷看我的眼神——那分明是未娶到心爱女子的眼神。
那女子名叫舒容筠,我便唤她"容娘"。
说来愧疚,那时我在她身上用了好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
比如她来找我请安,我便"失手"打翻了她奉上的茶;她哪次站得不端正,我便罚她站两个时辰。
我以为她会向老爷告状的,可是她没有,而且一直没有。
所以到后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容娘被诊出怀了身孕那日,正值盛夏,树木葳蕤,大雨滂渤,是冲不淡的暑气。
珠儿说,这于理不合,妾室怎能比正妻先生下孩子呢?
但是珠儿不知,母亲不知,老爷也不知,我此生,怕是不能有孩子了。
刚嫁来的第二年,我染了场大病,请了许多大夫,最终病是治好了,葵水却再未来过。
我自己没了当母亲的权利,怎能残忍地去剥夺旁人做母亲的权利呢?
谁知容娘自己找上了我,请我给她一碗堕胎药。
她……什么意思?她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但紧接着,我便看她红唇微启。
她说,若是她比我先生下孩子,我会受到非议的。
她……竟在为我考虑。
可是我不明白,明明是我们王家夺了她的姻缘,明明我待她如此刻薄,如此折辱她,她为何还要这般为我考虑?她不是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争老爷的宠爱,主母的掌家之权吗?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会为我考虑?明明我都那么对你了!"
那一刻,我才看清她的眸子——因她这绝世的容颜被人忽视的双眸。
那般的冷若冰霜,却又是那般的清明澄澈。
这样的眸子,我只在阿弟的先生的眼里看到过,也只有心思透彻的聪慧之人才有。
"夫人,是我先插足了您和老爷的婚姻,我又怎可让您因我受到非议呢?"
"可你不是……"
"是啊,我确实是他喜欢的人,但他娶的是您,我和他再心意相通又如何?只能说是……有缘无分。若非家中蒙难,走投无路,又恰好遇上了他,我又怎甘心困于这一隅天地呢?我还有我的抱负没有实现呢!"
我说不出来当时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好像有一种……释然。
她觉得是她插足了我和老爷的姻缘,但我又何尝不是掐断他们缘分的坏人。
我是喜欢老爷不错,但我终究是后来者,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她,折辱她呢?
更何况,我好像除了家世,哪一点都比不上她,又怎敢去奢求老爷的喜欢呢?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堕胎药的,我会让你的孩子生下来的!不过,你可别自做多情,我……我是因为你这孩子是老爷的,还有……谁敢说我这个……王家千金!"
再后来,我同她接触得多了,便觉得她的性子很合我心意。别看她长得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实际上特别特别的温柔,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看过她画的画,水墨勾勒于无形,画境仿若蒙了烟雨,分外灵动,给人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
我记得,清水大师就是这样的画法。
然后我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她:"莫非……莫非你就是……就是清水?!"
然后我就见她点了点头。
康和五年春,南枝出生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娃娃,眼睛大大的,白净白净的,像容娘,鼻子和耳朵也生得好看,像老爷。
我好喜欢她。
南枝很聪明,三岁便认得字了。那时何家还未出事,我便常抱着她去何府玩。
何府的小姐总是和南枝蹲在地上,南枝捡了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教芸儿认字呢!
两个小娃娃就差了几个月,此时都在最可爱的时候,小小一团奶呼呼的。
何夫人笑着说"寻瑜,你看咱们这俩小娃娃,往后定都是个大美人,你说,等她们这一辈长大了,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会落在谁头上?"
"那还用说,你和小何大人都生得如此标志,老爷和容娘哪能及得上你们,更何况,咱们这辈的京城第一美人,可是你们何家出去的皇后娘娘呀!"
成乾七年,南枝十三岁了,她果然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那周身的气质,简直同容娘一模一样。
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除了精通诗文外,还懂一些男子该看的书。
老爷同我说起南枝时,总是叹气:"南枝若是个男子,往后必成大材啊!"
这时容娘便会说:"女子会这些难道不好吗?女子日后也可以有大作为的呀!"
老爷听了容娘这话,便会宠溺地刮一刮她的鼻子:"你啊你,真真是想把南枝教成下一个舒容筠。"
南枝突然跑了进来,怀里抱了本册子,脆生生地喊了人,然后跑到我面前,指着册子上还未干的字迹说:"母亲,您看我这首诗写得好不好?”
小姑娘的脸上还未脱稚气,我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好,母亲我啊,都写不出来这些诗。不过南枝,你怎么不先给你娘看看呢?"
她低声喃喃了句:"娘才不会夸我呢,娘只会说我这儿不好那儿不好。"
容娘道:"我看啊,南枝还是跟咱们夫人更亲。”
"娘,不是您每次都把我扔给母亲的吗?"
"哪有……"容娘摸了摸鼻子。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可真是美好,美好到我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大梦易碎,曲终人散。
成乾十二年秋,雨下了好久。那是崔府最为喧闹的一日。
一道闪电劈开暗夜,在那一瞬照亮了整个崔府。
哦,不仅仅是崔府,还有官兵的脸,容娘的脸……
我看着官兵冲进崔府,拖走了容娘。
我看着她那身银白的衣衫溅上了污泥,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
那一天太乱了,我依稀听见领头的官兵说:“崔夫人,崔府妾室容娘触犯天威,陛下圣怒,还望您勿要阻拦官府行事。”
我依稀听见珠儿追在我身后喊:"夫人!夫人您撑伞啊!"
我依稀听见容娘喊道:"夫人!替我照顾好南枝!"
我依稀听见南枝哭着喊着:"娘!娘!"
突然间,又是一道闪电,每个人的脸上都映上了层青蓝,而后,重归黑暗。
隆隆隆……隆隆……
火折子点了又灭,灭了又点,终于,点着了。
可眼前除了那下不停的雨,什么都没有了。
"老爷!我要去找老爷!珠儿!我要去找老爷!"
那一日,是我唯一一次抛下世家贵女的所有仪态,不顾那脏兮兮的泥坑,不顾那漫天大雨,跑到了老爷的书房。
"老爷,容娘不是你的挚爱吗!你怎么不去救她啊!你去救她啊!她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那一天,是我第二次见到老爷这副悲怆的神情。第一次,是婆婆去世的时候。
"寻瑜,若我救了她,崔府怎么办?"
"筠儿说,世人愚昧,不明身处黑暗之下,她偏偏要做破晓之人,让大家都看看,有多少人遭受了不公。"
"她说,她若出了事,让我们不要管她,她想一人承担,不必牵连无辜。"
容娘被判了凌迟。
她一个女子,被判了极刑。
南枝离家出走了。
我不知道她跟老爷说了什么,只见她从老爷的书房里冲了出来,老爷在后面怒喝道:“崔南枝,你今天要是出了崔府的门,往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女儿!"
然后,我就看她决然地出了门。
那一年,她十八岁。
后来我派人去寻她,却也都无功而返。不过一月后,突然一个名叫匪木的人名声大噪,她写的诗曲也流传甚广。
偶然间,我看到了那些词,不禁流下泪来。
像,太像了。这世上除了容娘和南枝,没有人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文。
一次老爷醉酒,说中书舍人楚大人的小妹在铜驼巷有个庄子,南枝现在就住在那里。
我无数次地往铜驼巷跑,我想,万一恰好可以碰到南枝呢?
可惜,从未有过。
再一次见到她,她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记得,那是成乾十八年的盛夏。
那一日,她身披缟素,逆着晨光走来,满头青丝如瀑,一身清冷脱俗。
像……太像了……
我想起了那个做画写诗的容娘,我想起了那个总是对我说"女子也可以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的容娘。
但是等我反应过来时,南枝已经跪在了老爷书房外。她一跪,便是整整一日。
我不知道她此举所为何事,也不知道老爷同她说了什么,因为我好像什么都不懂,我只会率着一干仆人去劝她。
但当我走到她面前时,看她如松般的身影,看她那双眼中灼灼不灭的烈火时,我迟疑了。
因为我对着那双与容娘极为相似的双眼时,什么女诫呀,女德呀,都说不出来了。
我去找了老爷,可老爷却说我妇人之见,帮着逆女说话。
是啊,我只是一个妇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满脑子的伦理纲常,相夫教子,所以老爷不喜欢我呀!
所以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呀……
我只能偷偷地躲起来,偷偷地看着南枝,偷偷地哭。
我不能去劝南枝,因为她同容娘一样,认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改变;我也不能去帮她,因为她同容娘一样,怎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旁人的怜悯帮助。
她走时,狠狠地对我磕了三个头。
是大礼。
我知道,我以后怕是见不到她了。
那一晚,我在容娘的牌位前坐了许久。我明明往日有许多话同她说的,可那晚,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南枝不会轻易认命,但当她真的走上容娘那条老路时,我还是会措不及防的难受。
成乾十九年的大年初一,老爷递给我一封休书。
他说,他早就料到南枝会有这么一天,他给我一纸休书,让我回王家,免受崔府连累。
他说,他当年救不了容娘,如今有能力了,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救下他和容娘的女儿。
他说,他此生做过两件最为后悔之事,一是在爱人与性命间选择了性命,二是在大义与皇权中选择了皇权。
他说,高中状元那年,他立挚不负国不负家,为官清廉,守心如一,到头来却什么都负了。
可是老爷啊,你怎么这么不懂我,我这么喜欢你,我这么墨守成规的一个女人,没有了你,我哪有什么勇气独活呀?
我本想烧了那封休书,但我转念一想,想到了南枝。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容娘。
夫人!替我照顾好南枝!
对!我要照顾好南枝!我得活着!
南枝早就被喂了迷药,老爷也早就安排好了南枝的退路,我只要跟他们一块儿走便好了。
我们赶了七天的路,终于到了一个小村庄,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春来村。
这里什么都好,景色怡人,民风淳朴,就是消息太过封闭。
南枝醒来后,我告诉她老爷是因为贪墨入的狱,崔府倒了,我们只能逃到这儿来。
日子倒也安生地过了下去,我这个王府娇养出来的世家千金,竟也学会了洗衣做饭。
嘉宁元年,不知怎的,来了许多官府派来的工匠,说是新帝登基,陛下体恤民情,下令为许多贫困的村落修筑新的屋舍。
我们这才知道,京城变天了。
我是嘉宁五年才知晓当今陛下是个女子的,原因是春来村来了个女先生。
这个女先生姓陈,与南枝聊的很是投缘,然后她就邀请南枝与她一道讲学。
春来村没有学堂,陈先生便在春来江畔搬了几个石头,当作凳子,竖了块大石板,沾了水写字。
陈先生不仅收男孩子,还收女孩子,有几个村民不愿意把女儿送去读书,陈先生便一个个敲门,还拿出了陛下诏令的拓本。
南枝也时常帮着陈先生教学生,近些年来,她虽还是不怎么笑,但我觉得她开心了许多。
我不知道南枝离开崔府的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有一次我问她,她磨着墨答道:"我遇到了芸儿,还有一群……很特别很特别的女孩子们。”
南枝看人很准,也一向很少与人交心,若是她觉得特别的人,一定是顶好顶好的吧。
我以为我和南校会一直在春来村安安稳稳地过着,但是我错了。
嘉宁九年,我不知道南枝从哪儿得知了老爷的死因。
那般冷的冬夜,连火烛都颤抖着将要熄灭,南枝坐在有些漏风的茅屋中问我:"母亲……您能跟我说实话吗?父亲他……到底犯了何罪?"
夜晚太黑太深了,那盏微弱的烛只能照亮她那张苍白的面庞。
"我跟你说的是实话呀,南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老爷贪了墨,判了刑,咱们娘俩啊便……"
可我话未说完,便被南枝打断了。
“母亲,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父亲他……是为我而死的。"
轰的一声,我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惊慌失措地去拉南枝的手:"不……不是的……南枝,老爷他……他真的只是……贪墨了……"
我太慌了,未曾察觉南枝对老爷的称呼是"父亲",也忘了南枝那个一经认定便不再改变的倔脾气。
今天的烛,燃得太快太快了。
恍惚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
我记得容娘同我讲过,掺了其他东西的烛,燃得要快一些。
我看到南枝从怀中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置于烛台上点燃。这本册子我认得,是《清啸书》的草本。
"母亲啊,您说,父亲为何救得了我,却救不了娘?"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南枝那双纤弱的本该执笔的手将我抱上了榻,轻笑着问我:"母亲啊,您说,我有这经世之才何用?上不了庙堂,救不了黎民,还平白搭上了崔氏一族的性命。"
她笑得可真美呀,像踏雪而来的容娘,又像我初见老爷时,立在杨柳树下的他。
我看到南枝替我盖好了被子,朝我磕了三个头。
"母亲啊,您说,刑场的刀子冰不冰啊?有没有这春来江的江水冰啊?"
我想摇头,我想拉住她,不让她走,可我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到最后,连最后那团微弱的烛光也看不见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我的南枝啊!你的诞生,可是咱们崔府的希望啊!我们是那么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努力地活着啊!你怎能如此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南枝啊……你的名字这么好听,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去投江呀……
醒来时,看到的是哭红了眼的陈先生。
我听她喊我崔夫人而非王伯母时,便明白了一切。
她可是京都陈家的姑娘啊,京都发生的一切,她定然都知晓的呀!
替南枝办好后事后,我看到春来村外停着顶天青色的软轿,陈先生跪着道:"楚大人,臣……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无碍,你本就不知她的身份,这不怪你。"
轿子里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水击石。
我记得我曾听过这道声音,可惜过得太久了,我好像忘了这到底是谁。
冬天太冷了,冷得我都忘记了思索,独自走到了春来江畔。
我看到了江面上的自己,发已花白,瘦骨嶙响,已然老态龙钟。
时间过去得太久太久了,又有谁还记得,我是京城王氏的嫡女呢?
我这一生啊,除了父母,最最重要的便只有三人。可是他们啊,却都与我阴阳两隔。
我想,这春来村怎么就是不下雪啊,若是下雪了,说不定我还能见到站在雪中的老爷和容娘,他们一定会对我招招手说:"夫人,下雪了,咱们去打雪仗吧!”
那时,他们容颜都未老,南枝也只会吃奶。
突然,扑通一声。
我只觉四周冰凉,比那利刃都凉;我又觉得四周极静,比那深沉暗夜都静。
我在想,我如今变成了这副样子,黄泉路上,老爷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认不出来也好,来世,我可不要再喜欢他了。
来世,我想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一次,就像容娘一般。
人生走到哪儿,全凭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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