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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城中村的一天很早就开始了。
这里鱼龙混杂,什么时间段做什么事的都有。
半夜两三点有醉酒吵闹的,再晚点摩托就轰隆隆地往外开。清洁工早上六七点开始刷洗路面,竹竿做的扫把哐哐敲打在垃圾桶边。
李顾行上班的地方靠近市区,除了早上望珊送他坐的那趟公交,他还要再转乘一班。因此无论外边有没有声音,他都是要早起的。
这里的光线一向不好,有时候大白天都要开着灯,外界透进来的光亮不足以让人判断时间。他摸到枕头边放着的闹钟,时针分针指向的位置显示现在才早上六点多。
对上班族来说不算早,但对于休息的上班族来说就过于早了些。
李顾行打算再睡一会儿,但一个懒腰还没伸完,一扭头,倏地对上了一双清明的眼睛。
望珊的眼睛太过澄澈。
他无法从她的眼中判断她醒了多久,于是动作僵住的那几秒,他只能大概猜测她醒来的时间和他差不多。
墙上贴了墙纸,蹭灰掉灰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两人在床上活动的空间大了这么一揪揪。望珊的后背贴着墙,依旧只占了小小的位置。
李顾行朝外挪了挪,同样侧躺着和她对视,“今天不用上班,你不用送我,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拨开她额头上枯燥的头发,又快速扯了一下她滑落大半的宽大衣领,“怎么睡相这么差,小猪打滚一样。”
“我才不是猪呢,猪能吃能睡,我吃得不多,也睡不着了。”
她开口,声音也是清醒的。
望珊又补充:“我每天都是这么早醒的。”
她的一天很早就开始了。
望珊见他醒了,动作终于大了些。她往李顾行的方向挤去,摸摸他的眉毛又落到睫毛。
她指腹带着层茧子,那是面对干活时的坚硬盔甲,触摸到他的时候又是柔软的。
李顾行因为她的动作不自觉想要闭上眼睛,她的声音也轻,让他多睡一会儿,她要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去找工作了。
提到找工作这事儿,李顾行清醒了。
他以为她这样软的性子,受挫后肯定会萎靡一阵。不说天天抱着他掉眼泪,至少也是失落至极的。
望珊从他身上翻过去,他也睡不着了,跟着坐起,说要跟她一块去。
有李顾行在,买菜就不能含糊。
望珊在心里盘算今天要买什么。菜都大同小异,主要是肉。买一小坨肯定是不行的,少说也要割一斤,至少要让李顾行吃饱。
她捏着蓝色购物袋的提手,表情严肃。
“望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走路不能走外边,尤其要离马路远一点。”
现在哪哪都乱,治安也差,一个公交车站都能有一个扒手团伙,长途客运站外面的黑车比大巴还多,只要起了贪便宜的心思,多半都成“猪仔”卖了。
好一段时间新闻都在报道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事,路边随意一个摁喇叭的摩的师傅都有可能是夺人财产的飞车党。
“他抢了你的包,你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直接被拖出几米远。砍手抢包的不是没有,你要是戴了金项链金耳环,他能把你耳朵扯出个血窟窿。”
李顾行捏了下她的耳垂,老人都说耳垂厚的有福气,望珊的耳垂就是这样的。手感好,他没忍住掐了一下。
这下望珊的耳朵红了,脸色却白了不少,被李顾行牵着的手都冒出了汗。
她牵着他往里边走了些,嘴角的笑僵硬,“我又没钱,兜里就几十块,包里都是菜,没人看得上。”
“几十块不是钱?人眼又不能透视,哪怕里边都是菜,抢过去也能吃一顿饱饭。”
正说着,他猝然推了一把望珊的胳膊,在她身体往马路上倾的时候又箍住了她的腰,及时把人拉了回来。
“你以为我晚上叫你不要出门是吓你?遇上打劫的,你全身上下一个子都不会剩,还要被摸一遍。”
望珊不回话,李顾行见状止了嘴,要去看她时,她要么扭过肩膀,要么别过脸。
于是他捧着她的脸面向自己,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后悔自己犯贱去故意逗她。
“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说对不起,望珊却没有像上次那样给他一个吻或者拍拍他的手。她无声地眨了眨眼,撇开他往菜市场走。
李顾行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没见过望珊生气的样子。
她总是没心没肺地笑,腼腆的,开怀的,破涕为笑的。
唯独没有生气的笑。
说些情话哄她?他觉得说情话实在是怪异。更何况他没说过情话,或许要买一本“恋爱故事”或者“笑话大王”学习一下才行。
可就算他张口就来,望珊也未必会听,大庭广众之下,她大概率会捂着耳朵,离他更远。
在这方面,李顾行是笨拙的爱人。
他亦步亦趋跟着她,到一个摊位就生硬地问她要不要吃这个。望珊不说话,他就默认她想吃,动作无章到不经挑选就要往塑料袋里添。
望珊终于肯理他,拉着他往别的摊位走。
“你是猪吗?”望珊恨铁不成钢,“那个菜叶都黄了,而且还比别家贵了三毛钱!”
她说前面半段话的口吻跟李顾行一模一样。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望珊绷住嘴角扭头不看他,他就主动追过去看,那嘴角明明就是翘着的。
在这方面,望珊一向是个大方的爱人。
“你以后不许再吓我了。”
“推你那一下是我不对,但这事儿你真得小心。”
望珊瞬间忘了那个小插曲,转而担忧地问他,“你之前被抢过吗?”
“没有,但是我同学被抢过。他摔断了一条胳膊,门牙都磕掉了一颗,他还是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
这个教训惨痛,望珊不会忘记的。他们走到了猪肉摊,她心里还在想这事。
打着赤膊穿着黑色胶围裙的老板问她要买点什么,她这才回神。
那把刚打磨过的刀闪着光,不用想就知道割肉有多利索。望珊几个月前才围观过村里杀年猪,新鲜猪肉是什么样她当然清楚。
但这里亮着红红的灯光,每一块猪肉都被照耀着,她掐起一块掂量许久,没看出好坏。
灯光看得眼睛发酸,闭眼睁眼间看见的都是一片雪花。鼻尖逐渐有了发热的征兆,望珊有些担忧李顾行会看出端倪——她从小到大很少吃肉,到城里的这段时间也没有买肉吃。
“要哪块我给你切,都是新鲜的。”
老板如是说着,望珊就挑了块五花肉,在中间位置比划了一下,说要左边那块。老板下刀的速度很快,丢到秤上一看,一斤多一点。
“一斤一两,算你一斤啦。”
猪肉被装进红色塑料袋,又被放进望珊挎着的蓝色布袋里。她扭头找李顾行打算回家,率先注意到的却是他紧蹙的眉头。
鼻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汗珠在滑动,望珊心里猛地一提,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发现了自己买肉时的生疏。
“望珊,”李顾行开口了,望珊甚至来不及想好要如何回应。
他紧接着说:“这一点会不会不够吃?”
望珊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天气热,家里又没有冰箱,菜放到下午就会蔫了。望珊之前虽然没买过肉,但也由此猜到肉放久了会馊。
她如是说着,李顾行也就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牵着她往菜市场外走,走到太阳光下的时候抹了把望珊的鼻头,“怎么流这么多汗?”
望珊用手背抹了一把脸:“里边热。”
于是李顾行想起来,她是个怕热的主。几乎每次,他见到她的时候都汗津津的。山间的风大,吹不干她因为干活流下的汗水。
每每她看见他的时候,热情挥手时都会带下晶莹剔透的汗珠。
城市比山间更热,他们夜里扇风一直用的是各式广告海报——有的是街上发的,有的是从超市拿的。
望珊从没抱怨过热。
他们手牵着手,不约而同靠近马路的里面走。望珊牵着他走到信息张贴栏,李顾行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认真从上边的一张张招聘启示划过。
目之所及都是工厂招聘,勉强能从里面找到一两张不一样的,但要求比较高,围在前边的人也少。
这块张贴栏的存在像是在告诉围观的众人,他们除了工厂别无选择。
岗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翻来覆去就这几样:制衣、制鞋、玩具,电子。
在工厂里上班的都人笑称自己是“三等公民”——等下班,等工资,等死。乍一听以为是说着寻乐,真正了解之后才发现里面真假参半。
制衣厂的流水线上堆着小山似的布料,缝纫机嘚嘚踩得像是要冒烟;玩具多是小孩儿玩的,花里胡哨的同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塑胶味;电子厂就不用多说,跟望珊之前做的哪些手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黑色的电线比城中村之间悬挂着的还要让人窒息。
吊扇的开关全挤在一面墙上,旁边就是一架铁架焊成的小隔间,上边标了号,里边的灰色搪瓷缸都朝同一个方向摆放。
车间对面就是员工宿舍楼,每一层都装上了铁栅栏。阳台晾着颜色相同的工服,有人身着同样颜色,双手扒在栅栏上,低垂着头往楼下望。
明明是大中午天最亮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染着挥散不去的颓唐之气。
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望珊一开始的热情在看那些如出一辙的面孔后逐渐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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