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个黎明

作者:今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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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日苦多(七)


      去日苦多(七)

      第二天早上七点,孟煜安冒着绵绵细雨,带孟今坐上了去崇港的大巴,这对于她来说本该是兴奋的事,然而她却兴奋不起来——因为第一次坐大巴车,她晕车晕得天旋地转,胃里一直反酸水,想吐不敢吐,又不敢吭声,在孟煜安身边坐立难安。
      熬到下车,脸色已经白得不能看了,脚一沾地就趴在路边把早饭吐了个昏天黑地。

      孟煜安拧着眉头往旁边踱了几步,呕吐的声音把他弄得也想吐了,等了一会儿,听着那边息了声,也没想着过去递张纸递瓶水,很没人情味地问:“好了没?”
      吐完就舒服多了,但头还是晕晕的,不过孟今没矫情,抹抹嘴跟上他,接着走,步履不停。

      以前听袁丽桦说大爷爷当了一辈子领导,是个很讲究的人,在他面前说话办事得多注意点,得有时间观念。
      孟家就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亲戚,所以有什么事大家都到崇港来找他解决,但除了让孟煜安来崇港上学,袁丽桦从没求过他,人穷少走亲,越走越寒心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没人愿意搭理穷亲戚,所以她只在过每年过年的时候强迫孟文承打通电话远程拜年。

      孟今心里也打鼓,上次孟文承费了很长时间人家才同意给孟煜安帮忙,不知道这趟上门拜访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但没想到一进门,孟煜安换上鞋把书包往鞋柜上一丢,没骨头似的倒在沙发上,坐姿随意,熟稔的像是进了自己家。
      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脚和脏兮兮的鞋底,看着洁白的地板不敢往前一步。

      而大爷爷对孟煜安这样放纵的姿态没有任何不高兴,更是不像袁丽桦形容的那样挑剔严肃,只是面相很不苟言笑,接触起来却不古板,还挺和善,或许是因为老伴去世,早几年前唯一的儿子升官到京市,一年到头回不来一次,所以他心里也挺需要年轻人陪伴,最重要的是他待不住养老院,得有人在他身边给他养老送终,而且孟煜安就在他户口本上,有时候学校放了假,孟煜安会不打招呼先来家里陪他坐一会儿,甚至中间学校放假,不回家也得来他这里尽孝。
      孟今实在想不出他这种又臭又硬的性格,是怎么哄得大爷爷拿他当亲孙子看的。

      大爷爷说崇港的初中不像高中,卡户籍没那么严格,可以没有崇港户口选择在这里借读,中考再回轻水。不过这样太麻烦,还不如一劳永逸,直接把户口也迁过来,省得高中再倒腾。
      也就是说,孟今可以到崇港上初中,最麻烦的就是户口问题,大爷爷大手一挥说他可以解决,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像孟煜安一样两三周回一趟轻水,甚至她也可以不回轻水,留在这儿报恩尽孝。

      有钱就是好,在孟今看来像天塌了一样的事情在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她必须得离开轻水来到崇港。

      一切事情太过顺利,以至于她和孟煜安乐极生悲,忘了摆在她面前最大的阻碍不是户口,而是孟文承。
      孟文承早料到他们到崇港的目的是什么,也没说不同意,盘算出孟煜安身上有钱后就等着他回家从他身上捞点钱,在电话里一诺千金的跟大爷爷点头哈腰说,得需要一段时间在街道办弄迁出手续,手续办好就带着户口本到崇港办迁入。

      孟今天真地信了他,返程坐大巴也不晕车了,在轻水抱着期待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孟今终于坐不住了,她已经落后了一个学期的课,本来基础就差,绝对不能再拖了。

      袁丽桦去世后,她再没坐在饭桌上跟孟文承一起吃饭,摆好碗筷,给他倒上酒,坐下来,闲聊一般问迁出手续的事,结果得到他意味不明的一句:“想走啊?”
      孟今看着他奸诈的笑,脑袋顷刻空白。
      他用一种“你在异想天开”的眼神瞥她,“你上崇港读书的钱不还得我出?房子赎回来了吗你就想上学?”
      “我可以自己挣。”孟今深呼吸,泪意一下子克制不住,带着决绝的哭腔,“等我挣了钱我都还你。”
      他被这番幼稚的话逗乐了,“行啊孟今,真有骨气,那先把抵押房子的钱给我挣回来。”

      孟今快被这无赖气疯,恐惧和愤恨交加,眼眶泛红。
      她太恨了,恨得牙痒,想像他一样把桌上的饭菜全都扫到地上,想毁掉他的一切,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浑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酒。

      酒见底,家里最后一瓶白酒被他喝干净,他从兜里掏出一摞人民币,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在这里了,他从中抽出几张甩桌上,醉醺醺指挥她:“上小卖部再给我买一瓶。”
      孟今不动,满脑子都是她这些天幻想的,到崇港上学后的生活。
      “去啊!”他猛地拍了下桌子。

      陶瓷碗“砰”一下被震到地上,碎了。
      孟今回神。

      瞧着她毫无温度的双眼,孟文承也不急,靠着椅背,脚翘在凳子上,打了个很长的酒嗝。
      空气里全是劣质酒精的味道,他像毒蛇,用阴森的目光和膈应人的语气说:“抵押房子的钱挣不回来就别想指望我给你办手续!敢跟孟煜安说,你这辈子别想离开轻水,看看是你耗得起还是我耗得起,我亲儿子我都没钱供他上学,你一捡的还指望我供你上学?”

      未满十八岁什么都干不了,迁户口都没法迁,只能等所谓的“监护人”。也没人能帮她,孟文承最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大爷爷被他真挚诚恳的话哄得团团转,孟煜安看上去只是想负责把她带到大爷爷面前,后面怎么样,他压根没打算管。

      孟今只盼着有朝一日,她成为自己的监护人,能给自己做主。

      在这之前她无能为力,能做的好像只有老老实实等。等厚重棉衣换成薄外套,等春小麦播了种,等轻水迎来今年的第一个雨季。
      也是有史以来轻水最大的一个雨季。

      春雨贵如油,庄稼人盼着下雨,春雨能给庄稼带来充足的营养,能让土壤变得肥沃松软,当然,也带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泥石流。

      轻水的地势凹凸不平,有很多干涸的湖坑,周遭的山近些年被陆续开发成温泉度假区和果园,但在雨季来临前没开发彻底,山上的工地遗留了很多沙土碎石,顺着倾盆大雨哗啦哗啦落到低处,这一块的农田地势本来就有些低洼,泥石流让很多邻居的粮仓和费劲种下的小麦毁于一旦。

      家里没酒了,因为下雨,小卖部也不开门,正好街道办组织了很多人抗洪,孟文承再不愿去也得去,每天天一亮就被大喇叭揪着去到前线清理积水,晚上回家累成落汤鸡,脚还让石头砸了一下,大脚趾红肿不堪,冒着淤血。

      劳动节放假,孟煜安也不能回轻水了,这场大雨把他阻隔到崇港,但他绝对不会无家可归,除了大爷爷家,孟今知道他还去网吧,跟他去崇港那次不经意间见到过他在校外混得风生水起的嚣张模样。
      看着那样陌生的孟煜安,她也明白为什么他会忘记轻水了,拥有那么自由的生活,谁还想往泥潭里趟呢?而且他没用家里的钱都能活下去,她怎么不能?
      她知道去崇港的路怎么走,有手有脚,拾垃圾捡破烂也得把自己养活。

      飘风暴雨持续了一周,昏沉阴暗的天压在心口,让人惴惴不安,总有一种坏事发生的预感。
      不过总归有了停的迹象,孟今看到灰扑扑的天开始发亮,慢慢的,雨渐渐小了。

      天刚擦黑,孟文承哼着曲提了三瓶酒一瘸一拐从外面回来。

      好几天没喝酒,他连下酒菜都没跟孟今要就喝了一瓶,湿衣服搭在椅子上,裤兜里的钱也湿了,毫无防备地全散在桌子上。
      平时他从不往外掏钱,就连睡觉也穿着裤子,防贼一样防着她,今天或许是看见酒太高兴。

      孟今喉头很紧,魂不守舍地把他的湿衣服放到厨房烘着,炒了两个菜给他放到桌上,他眯瞪着眼面朝电视,没管她吃不吃。

      推开东屋的门,孟今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她的被褥很简单,衣服也没有两件。
      孟文承还在喝酒,并没注意到她。
      孟今迅速琢磨几秒,随便收了两件衣服到书包就要出来,后来一想,把书包放到门边,轻手轻脚独自坐回厨房里。

      雨停了一阵,落在房檐上的声响越来越小,水珠滴答下坠的声音愈发清晰,月上枝头,天色漆黑,孟今硬逼着自己喝完所有玉米粥,感觉手脚有了些力气,又刷了锅碗,捏着冒汗的拳头在灶台前静静坐着,没一会儿,听见孟文承沉重的鼾声。

      三个空酒瓶东倒西歪,一干二净,他趴在桌上,姿势怪异,一条腿还翘在板凳上,砸伤的大脚趾本来有所好转,现在泡过水,愈发肿了,但他人却睡得很熟。

      如果要走,今晚是个好机会。
      孟今站在他身后,浑身发抖,不知道站了多久,密集的雨声将她拉回现实。

      雨又开始下了,她没再犹豫,抽了几张一百揣兜里,这算借,她先得活下去才能赚到钱。

      借着窸窸窣窣的雨声,孟今穿好雨披背上书包,在闪电一逝而过的间隙跑出家门,春雨瞬间扑了她满面,她眨着眼拼命往前跑,往崇港跑,尽管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但离开轻水什么都好说。

      夏令时晚上七点五十还有一趟去崇港的末班车,风雨无阻,孟今之前试过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公交站需要十五分钟,但没料到雨天让视线受阻,身上的雨披也长,走两步就得踩一下,她干脆把雨披脱掉,脑袋钻出来那一刹那,由远及近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笔直的白炽光照过来,冷白的灯夹杂着孟文承阴狠的咒骂,像地狱来索人魂魄的黑无常。

      他骑着三轮车朝她冲过来,逆着光也能看清面目多么狰狞:“你敢跑?”
      刚才怪异的睡姿让腿上的麻劲儿久久不散,没想到只是打了个盹儿,她都敢偷了钱逃跑。怒意冲昏了头脑,孟文承脑子一片混沌,不管不顾地控制车把朝孟今撞过去。

      孟今瘫倒在路边,面色惨白,被他那张脸吓得只会惊叫,只是人在极度恐惧下嗓子是发不出声的,她哭着说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嘶哑的声音被这场大雨吞没,没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三轮车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追过来,孟今惶恐又狼狈地在地上打滚,眼睛被雨水冲刷的看不清前路,心如擂鼓,腿也软,站都站不起来,爬起来跑两步摔一跤。

      孟文承停在她脚边,即将在她小腿上碾压过去时,下了车揪着她的衣服,凶戾地重复着:“还跑吗?我问你还跑不跑!”

      孟今跑不动了,身体一动不动,雨珠打在脸上生疼。
      她觉得自己这样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但她就算死了孟文承应该也不能放过她。

      孟文承大力把她摔到三轮车上,拐了弯儿开向那座地狱。

      孟今缩在三轮里,恐惧得想吐。

      她很想念袁丽桦,如果妈妈还在的话,落在她身上的不会是冰冷的雨珠,而会是妈妈轻缓的安抚,她更不会走投无路想要逃跑。
      她又想起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亲生父母,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他们,但如果她没有离开他们,或许不会经历这些,所以她恨他们。
      她没人可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如果今晚进了那扇家门,她就真的死了。
      孟今最后替自己搏了一次,从三轮车上跳下去。

      孟文承没想到她居然还会跑,目眦尽裂,离合快被拧掉了。
      但三轮没有孟今灵活,笨重的车轮需要时间调整方向,他脚趾疼得走不动路,只能依靠这辆车。

      孟今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或许跑到了田里,整个街道只有田里的小路没路灯,她一边辨别着方向一边躲开孟文承的怒骂。跑到有人的地方就好了,她这样想。

      身后,孟文承调整好方向,下了狠劲儿,速度加到最快。

      在孟今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前,那辆三轮车在泥地打滑,带着孟文承脱轨般冲下湖坑。

      瓢泼大雨让孟今连他的叫声都没听到。

      轰隆一阵雷声,好像是三轮车翻滚到坑底的重响。

      孟今停下脚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上前瞧,淤泥一样瘫到地上丧失了所有力气,一点点僵着身子小心翼翼探出头,五米深的湖坑底,银灰色三轮车静静躺在那里,摔了个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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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去日苦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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