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晦

　　而光的背后，层叠树影里直竖着个黑影。

　　沈明弋半蹲在树干上，指尖缓慢揉搓过腕间合欢。花瓣处本该传来的神魂波动此刻一片死寂。

　　神魂感知被屏蔽了。
　　为什么。
　　已经发现了吗？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四方彩灯，鸾凤和鸣的图案在烛光中流转，忽而抬手将一片花瓣摘下，轻声道。

　　“去吧。”

　　花瓣飘向稻田深处时，何媛媛正踉跄着追赶远处的光点。她双手提着右腿拖过地面，冷汗浸透的头发黏在惨白脸上。

　　黎月盘坐在灵界里举拳呐喊：“左脚！对，蹬地！手摆起来！”。可这双腿终究在喉头涌上腥甜时跪倒在地。

　　能看得出来，何媛媛从未用过辅助工具帮助自己行走。她的腿瘸，不是拐住上半身不是迈开另一边好腿，而是用瘦健的身体扶起拉起扯起那只坏腿，那只自己的腿，全力让他们并行于路上。

　　即使身体剧烈摇晃，吃力无比，也会跪着带去暴雨中船只前行的狂风。

　　“来，跑！”

　　黎月喊得起劲，步子却迈得艰难。

　　不远处，稻田边缘的木屋前，手电筒光束直刺夜空。肿胀臂男人举着竹竿，嗓子尖利。

　　“滚出来，老子找那死瘸子！”

　　后面熙熙攘攘的也在无端哄叫。

　　“滚出来！”
　　“滚出来！”
　　“滚出来！”

　　木屋没动，声音在阴晦的天底下，散去起来。

　　肿胀臂男人和后面那些人又叫唤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竹竿吊着的东西敲了木屋一圈，也没见有反应。

　　于是，人群中被推出个年轻男子，肿胀臂男人拍了把男子的头示意他去开门。

　　何媛媛这个时候仍在稻田里连爬带滚，走一段跌一段的。但男人的声音还是能够被她轻易捕抓，因为黎月给她共享了五感。

　　没时间了。

　　汗水从何媛媛的下巴滴落，砸在她抓下的稻米上，一向无生机的眼睛里霎时间充满了渴望。

　　“快……再快……”

　　无需黎月再言，何媛媛的膝盖虽已磨得血肉模糊，可她的动作却越来越快，仿佛疼痛成了某种动力。

　　就在年轻男子推开门的刹那。

　　何媛媛从稻田中暴起。

　　百米的距离被她压成两三步，瘸腿拖出的血痕在暗夜里冒出火焰。后边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

　　肿胀臂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竹竿脱手飞出，往边上砸了几圈。

　　混乱中，何媛媛瘸腿在男人肚子肥肉上一蹬，借力扑向滚到旁的黑色仪器。年轻男子抓住竹竿想拦，却被她一头槌翻，鼻血滴在了地上。

　　无数破口在大骂。

　　“妈的！死瘸子发疯了！”
　　“快拿那个东西电死她！”
　　“别让她拿到！不然我们也别想活着！”
　　“……”

　　七手八脚全拥过来，想去拽何媛媛的头发和衣服。但，在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何媛媛脸上时，那张因兴奋怨恨而挤在一起的晦丝沟壑，深深地流过汗水。

　　是独属于干涸河流的挣扎。

　　年轻男子率先吓得倒退，竹竿啪地倒地。一圈人静止又骚动起来，燥热后的理智回笼，让他们出了身冷汗，无人再敢盲目向前，全都狼狈奔逃。

　　“晦鬼！！晦鬼！！”

　　何媛媛用膝盖生生砸破了仪器外壳，塑料碎片扎进皮肉。她痛感已经麻木，毫无在意地从里面掏出一团蠕动的晦丝，那东西在嗅到同类后，立刻爬上她的脸。

　　“果然……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压抑地笑，笑到嘶哑。

　　背后，肿胀臂男人爬起身，从腰间抽出砍刀，无声靠近。

　　刀锋劈下的瞬间，何媛媛猛地拽出脸上晦丝，甩了过去。可惜的是，肿胀臂躲过去了，只粘住最前面的几个。被缠住的人立刻掐住自己喉咙，眼球凸出，皮肤下鼓起游走的细线。

　　“啊啊啊啊！”
　　“跑啊！”

　　人群炸锅四散。
　　何媛媛没再理会，只一步一步爬向木屋，过门槛时坏腿绊了一下，整个人摔进屋内。

　　腐臭的晦丝味扑面而来，梁上挂着两人。

　　一人脸颊凹陷，其颈边的痕被晦丝拉成了片黑。
　　一人……草帽掉在桌边，旁的蒙眼布绑着几朵玫瑰。

　　何媛媛仍旧没有太多表情，也或许是晦丝慢慢爬上整脸，让其中意思都隐没在了暗里。

　　灵界里，黎月摸向靠肩的神魂，才短短几刻，聚起的身躯就被抽空地得近乎透明。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外就传来了肿胀臂男人的狞笑。

　　“晦鬼就该待在晦鬼该待的地方！”

　　屋顶被丢上东西，烈焰“轰”地吞没了门框缝隙。热浪中，何媛媛踩上桌子，深深拥住了垂下的衣物。

　　大火烧得迅速，毫不留情地要烧尽一切。

　　砰。

　　刀光劈开浓烟。

　　何媛媛举着菜刀冲出火场。肿胀臂男人正背对屋子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刀已勾│住他的脖子，鲜│血│横流在稻谷上，断│掉的躯│体里露出了黑色仪器的残骸。

　　“月神庇佑？还是晦鬼庇佑？”

　　“不如先佑你自己。”

　　晦丝缝补起他的身体，肿胀的手臂充气如球。

　　嚓，气球爆开，火光将肿胀臂男人与黑暗一同埋入了地下。

　　记忆片段在灼热中结束，两人回到了四周布满头颅与蛇信的房间。

　　四目相对，何媛媛的独眼还是一潭死水，麻木得没有一丝波澜。

　　黎月开口：“三个人。”

　　何媛媛没有回答，脸上僵得一动不动，仿佛记忆中的愤怒与悲痛从未存在过，她用沉默隔绝了所有的情绪。

　　黎月继续道：“或许有四个。当你凝视她们时，她们也在凝视着你”

　　边说她边站起走向月神像，爪子轻轻敲击之前的划痕，蓝光从中渗出，在昏暗的房间格外刺眼。

　　何媛媛的头微微偏转，依旧沉默。

　　黎月转身，目光并未再追随，声音里却带上点不容置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要画蛇添足祭坛这一出，但兼相爱才有后续，半真假的回忆可不够你提条件的。”

　　时间又静置了一段，说长有一个世纪，说短仅一瞬。那只独眼终是回到正面，投来的眼神里虽然失去了慧姐的生机，却隐约透出一丝熟悉的温柔。何媛媛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黎月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何媛媛说道：“下次一起喝云和慧姐煮的粥。”

　　门在她身后合上。

　　走廊的转角处，地板上投下了片明亮的灯光转影，“鸾凤和鸣”、“观音送子”、“状元及第”、“合家欢”图一个个铺开眼前，熠熠生辉。

　　黎月嘴角扬起，径直走了过去。

　　彩灯在沈明弋手中一下一下转动着，烛光透过的合欢，从零星几片花瓣无声舒展到了层层绽开。

　　黎月的脚步加快，但在即将靠近时顿住了。赤瞳里那拉长的人影，像合欢的芽，猝不及防地就能扎进心里，开出遍野的花，填满在记忆片段里触到的无尽空地。她几乎要冲过去深深抱住他，就像何媛媛拥抱云和慧姐那样，用全身去丈量对方的温度。可她现在是魍吠020，也会身不由己了，不能再像往前那样对他肆无忌惮。

　　恰在此时，沈明弋转过身来，彩灯咔地横转半圈，照亮了他眉间的柔和，也照见了黎月僵在原地的爪子。灵界里翻涌的怅然一下有了实体，化作清风盖住花，让这想放纵的心瞬间顶到喉咙深处，赤瞳几乎是本能地就锁住了手背上的纹路。

　　那是连接他们的契印。
　　金芒如流萤般在她掌心凝聚，却又在即将蔓延完他肌肤的刹那寸寸溃散。
　　也是她单方面的操控。
　　拳头猛地攥紧，将金光掐灭在了指缝里，就留下那么一丝一缕的。

　　大抵是受此影响，彩灯的转动声忽然变得极轻，仿佛一阵轻叹。

　　往上，沈明弋静静保持伫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黎月的动作，良久，终于往前走了一步。

　　“……”

　　看着这个动作，觉得契印没有开始运转的黎月，正想趁静默期，爪尖勾住裤腿准备往上攀时，头顶突然压下一片温热。

　　“好同事。”沈明弋的掌心盖住她乱动的耳朵，声音平缓道，“我累了。”

　　“可以让我靠一下吗？”

　　这个称呼唤起了心中的另一种空，同何媛媛的不一样，是轻涩的，才长出来的。

　　淮阳镇任务后，沈明弋偶尔会用这个称呼调侃她，还是和苏鲤她哥学的。

　　黎月没抬头，只是转个身，把后背绷直靠了过去。

　　“汪呜。”

　　彩灯落在脚边，“合家欢”图在地砖上照着一个大大的影子。

　　沈明弋的重量覆了上来，沉甸甸地压进了毛最密实的背上，双手自然抱过项圈。黎月下意识往里拱了拱，成全两朵想碰一碰的合欢。

　　花瓣里面的花蕊相互贴合，黎月在衣物的摩挲下，终于让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了归处。

　　而在另一个转角，苏鲤扒在墙边，小心地用牙齿撕开包猪肉脯后，一改往前豪迈吃法，将肉脯含在嘴里慢慢嚼着，连吞咽都压得极轻，生怕惊动前面的人和狗。

　　直到蒋艾妮的巴掌重重落在背上。

　　“唔。干……”
　　“嘘。”

　　苏鲤迅速叼起包装袋，熟练地捂住蒋艾妮的嘴，另一边手指则抵在她自己鼓鼓囊囊的嘴上，眼睛瞪得浑圆。

　　蒋艾妮挑起一只眉，顺从地在苏鲤挎包里摸出根香肠，刚探头往转角处张望，就被苏鲤拽着领带往后一扯按在了墙上。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头顶投下的白炽灯光。

　　“女人，你在玩火。”
　　“啊，沈队……小月你们不是不是。嗯。”
　　“……”

　　蒋艾妮转身时香肠差点甩到身后人的脸上。

　　沈明弋的红绳已无声挡回了飞出的香肠沫，黎月蹲坐他身侧。

　　其实苏鲤一来他们两个就分开了，黎月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奈何时机不对只能作罢，太过火了也不好控住沈队长。

　　苏小鱼这点堪比她哥，每次都能恰巧撞上。

　　“咳。”沈明弋收回红绳，“这里查探得差不了，我们准备出去和宋工汇合。”

　　沈明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彷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已经浑然忘记了拥抱的事情，眼前唯见黎月故意凑过来的尾巴。

　　苏鲤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脸上准备摆出一种颜文字表情时，被只手捅了下腰。

　　“男人。”
　　“你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在这个该死的小狗面前崩塌了……”
　　蒋艾妮勾唇，从牙缝里挤出话。

　　她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黎月就已经挤到三人中间，道：“走啦汪。”说罢仰头朝沈明弋眨了眨眼。

　　沈明弋微微垂眸，避开黎月的视线，耳朵却隐有绯色。他摸过腕间合欢，朝蒋艾妮递去个眼神。

　　蒋艾妮“噢”了声，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指尖一搓，烟头无火自燃。她原本想叼进嘴里，余光瞥见苏鲤瞪她，便转过手腕，做了个假动作。

　　她清了清嗓子，富有感情道。

　　“她凸起弯曲的眉间，在看到房边的一双白皙大手时，露出了一丝溺爱，嗓音低哑地靠上去说道。”

　　“小帅，今晚我们就去领证。”

　　话音刚落，转角处的墙壁就取而代之为一扇玻璃门，门边挂着个“结婚办”牌子。蒋艾妮抬腿推开大门，几人迈步进去即是一片树林。

　　假南淮市异监所就在不远处，建筑整体看不出差别，门口的“闲人勿进”牌子也位置恰好。

　　但现在，黎月对蒋艾妮的能力更为好奇。她耳朵倏地竖起，灼灼望向蒋艾妮，尾巴兴奋地摆动。

　　沈明弋见状，抬手在她耳根处短暂停留：“蒋总的异能是‘讲演’。”

　　黎月歪头，蹭了下他的手。

　　“厉害就说出来，我想听。”

　　蒋艾妮已揽过苏鲤席地而坐，揪住挎包里的麻薯就往嘴里塞。苏鲤啃着猪蹄，含糊抗议。

　　“蒋总，零食要没了，你负责吗？宋工什么时候回来啊！”

　　蒋艾妮哼了句，又拿出一沓金券拍在地上。

　　……

　　三人一狗各司其职，轮流值班。

　　晨光照在脸上时，换班睡没多久的黎月就闻到了一股香气。鼻子翕动，循着味道转身睁眼，面前树旁站了个戴眼睛的斯文男人。

　　应该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还没归队的宋工，宋屈晦。

　　他在调试完便携炉具的火档后，就把锅里收汁完成的酸菜鱼用长勺盛出来。袖口挽起，露出的手臂上攀着双手和筷子。

　　沈明弋原本是站在宋屈晦身旁洗菜的，结果蒋总突然挤过去，肩膀一顶，硬生生将沈队撞开半步。

　　他们队四人比所里的大家还有生活。

　　宋屈晦抬头，见黎月走近，推了推镜框露出标准微笑：“早。要加葱花吗？”

　　他手边的折叠桌上摆着一盘葱花，一瓶辣椒酱和一罐腐乳。

　　“屈哥，你终于回来了。我要双倍辣椒！”

　　黎月尚未回应，苏鲤已冲来。

　　宋屈晦颔首，往苏鲤捧来的铁盆里勺了青菜瘦肉汤：“小鱼，你伤好了？”

　　“屈哥我都说我伤早好了，不想再见到青菜瘦肉了，真的。”

　　苏鲤筷子还没伸到蒋总的碗里就被片鱼肉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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