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鬼界掌管各界生灵生死轮回，在鬼界之主与主母的千万年运作下有了一套完整的投胎体系。无论是人类脱体以灵魂形式的投胎，还是妖仙褪化元神的形式投胎，都为鬼界所掌控着。生前作恶，死后入阴司炼狱受审；生前为善，死后也得一方好的投胎机缘。鬼界主母历劫失败消散于世后，鬼界之主也随之而去，留下两位公子维持着鬼界运作。
　　大公子画时，善医之术六界闻名，为人清心寡欲刚正不阿，但很少插手鬼界以外的纷争，自认一切皆有定数。
　　小公子画魂，受兄长庇护宠爱长大，爱好广泛，为人和善。贪恋美食，但鬼界美食不多，所以常常随身带着易储存的大饼。
　　“小哥！你试试嘛！”
　　擒欢一脸谄媚撒娇摇晃着一位青衣少年的手臂。
　　少年蓄着长发，眉眼如画，五官仿若雕刻般精美好看。他坐在朱亭下，两手堵着耳朵：“你想害死我吗！哥哥知道了要把我扔油锅里！”
　　“画魂！”擒欢脸色一变，愤怒地瞪着大眼睛：“你能不能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好歹心疼一下妹妹不行吗？”她又渐渐褪下愤怒，破碎而无助般用闪着泪光的眼睛看向画魂，“天后娘娘性情大变，定是因为失去女儿！她而今残忍狠毒，日日欺负长欢和我！倘若我们找回了公主，或许……或许天宫不必再这般如炼狱了！”
　　画魂闻言神色飘忽，说话也低沉了些：“我也试过，但哥哥不许我靠近投生记录院，关于她的册子，他更是不知藏去了哪里。”画魂顿了一下，“何况，私窃投生者的下落，这是重罪。我娘亲以前应该告诉过你，这是鬼界第一重罪。”
　　“小哥。”擒欢双手捏诀露出自己元神，元神内若隐若现一只长了许多脚的虫子在爬行。
　　“这是……这是什么东西？”画魂惊讶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些，“你元神怎么变成这样了！”
　　“殿下走后，天后娘娘以合君之名将我从鬼界哄了回去，然后又以合君的性命以及西海生灵为要挟，将我留在她麾下做事。为向她投诚，留下合君之命，我在我的元神内种了魂蛊。你应该知道，殿下离去之前，我一直在沉迷钻研古书上的魂蛊毒虫。”擒欢收起元神法相，略带歉意地看着画魂：“我也不想这般让你为难，只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找回公主，或许能唤起昔日仁慈的天后娘娘。何况，即使天后娘娘欲图掌控长欢，垂帘听政，凌驾天界，也需要天家正统血脉才能与之抗衡！”
　　“擒欢！”画魂看到眼前人竟生了几根白发，想到这近二十年她独自忍受着魂蛊之痛与天后的压迫，心痛万分，却又深知自己无能为力，愧疚袭来：“你……你知道的……一切因果皆有定数，我们身在鬼界，肆意插手外界之事，许会引得各界纷乱不休。”
　　“小哥！”擒欢含着泪，“我知道你们交情没有多深，或许你还记恨着她打你，可是……可是……就当救我吧！小哥！欢儿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走吧，去跟哥哥见一面，不要说今日的事情。”画魂不敢再看擒欢，他轻描淡写般端起了桌上的茶杯，“你自己试试能不能炼出解药吧。”
　　擒欢走后，画魂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爬到床上，翻开枕头，打开枕下暗格，取出了一卷画纸和一个做工精美的木雕盒子。画纸被他缓缓摊开铺在了桌子上，是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裙的少女，她眉毛浓郁，眼睛澄澈，透露着一丝迷茫又满眼的倔强。少女站在一个礁石之上，身后是漫天绚丽如火焰般的晚霞，海浪交叠扑到她的鞋子和裙角上，她一脸敌意地看过来。
　　“怎么就能一掌将我打飞呢！”画魂念念有词，又打开了木雕盒子，里面妥善摆放着一枚淡蓝色却闪耀着彩光的海螺，画魂将海螺放到耳朵上：“你是谁？”
　　他听到海螺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风铃：“我是叶笙，我要和画魂当永远的好朋友！”
　　“你最近开心吗？”他又轻轻问道，眼眸低垂，睫毛在脸上打出长长的带有好看弧度的影子。
　　“我很开心，我和画魂在人间吃烧鸡！”
　　画魂笑着，又问道：“有多开心啊！”
　　“我决定，我要和画魂当一样的好朋友！就这般开心！”
　　他轻轻放下了海螺，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画喃喃：“你到底在哪？我在梦里见过你，可是那似乎不是你，那个人只顾着挖泥巴了。”
　　“听什么呢？”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男声，画魂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挡住桌子上的东西。
　　“谁啊！进本公子寝殿居然不通报！”画魂转头瞪去，才发现：“哥！”
　　“我方才在外面遇到擒欢了，她向我问好后便离开了。”大公子画时眉尾锋利，眼眸细长深邃，鼻梁如玉柱般延伸下来，因着深邃的眼窝而显得更加高耸立体。他站在门口没进去，“你为何把殿中鬼仆都撤了？”
　　“哦……就……想跟欢儿聊聊家长里短……”画魂心虚地走近兄长，试图引领兄长视线看向房外。
　　“那你又怪无人通报？”画时却越过画魂，走向房内的桌子，拿起了海螺：“留心螺？这里面是谁啊？”
　　画魂脸上有些热，不自然地吞吞吐吐：“……是……一个朋友……罢了……”他转了转眼珠，“哥，你知道的，我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儿嘛！”
　　“我适才似乎听到一阵少女声音。”画时嘴角偷偷弯起，又压了下去，保持着清冷的口吻。
　　“呃……”画魂突然泄气：“故友罢了。”
　　画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神情逐渐严肃：“画魂！”
　　“啊？”
　　“你可还记得，西海渔村那一回？”画时端正坐在桌前，看了一眼仓促卷起来的画，又看向门外大树：“我也明白你的感受，只是，你我身在其位，切不能以此之便谋私情之利！”他微微阖眼，画魂看不透哥哥究竟是否察觉了哪件事。“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数。生死轮回，各有其命，强行干涉，总容易适得其反。”
　　画魂低眉顺眼，抱着哥哥的腿坐在地上：“知道啦知道啦！谢谢大公子教导！”
　　“还有！擒欢不在鬼界很久了，她去仙界当了药仙 ，你也少与她走近。”
　　画魂有些不解：“可……那是欢儿啊，是舅舅唯一的女儿！”
　　“她选择了天界，我们不能参与其因果。如同舅舅选择了为舅母殉情，放弃了他与擒欢的父女情。也如同……”画时声音轻微，却也顿在此处，他无奈地看向弟弟。
　　“如同，”画魂脸色如常，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眼中添了几分落寞：“如同父亲，抛下我们随母亲而去，入了轮回，生生世世不再与我们有瓜葛。呵呵，只有我们俩，苦苦守在鬼界，千年万年永生又如何！”画魂的脸上浮现出了不甘心，被画时尽收眼底。
　　画时轻轻抚摸画魂的头，语气温和，“只要哥哥在，你可以永远快乐地当你的小公子，六界之内，无人能让你受委屈！”
　　“哥！”画魂突然开口，意味深长地看向画卷。
　　“不行！”画时的音量加大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画魂突然站了起来跺地板发脾气：
　　“我又没说什么！就铁了心般拒绝我！”
　　画时慢条斯理地用手中折扇挑开画卷，另一端轴杆滚落在地上，桌上的女子画像展露无遗。他望着画中人，眼中流露了些许怜悯，语气却不曾轻和半分：“她早已不在，你何必执着。”他又看向画魂，“今世莫问前生事，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扑通——！”画魂跪在地上，他不敢抬头看哥哥的眼睛：“画魂不敢忘记！”
　　“今生的人拥有新的一辈子，前世之人再去纷扰，前世今生纠缠不休，天下岂非人人寻亲找友，到最后，究竟谁是谁的母亲，谁又是谁的女儿！鬼差若是以己之便窥探轮回，一位如此百位如此，混淆六界，天地不安，届时横祸四起，六界战火之下的亡魂谁来安抚？”画演中闪烁而过一幕幕尸横遍野，“画魂，你不是总问母亲之死吗？”他单手轻轻捧起画魂的脸，“是因为母亲的一个亲信，在鬼界贩卖转世信息给当时的灵界。有的找娘亲，有的找父亲，有的找孩子，有的找朋友……他们去各界寻找已然转世的亲友们，极端者不能接受其新的父母亲友，聚在一起以寻亲之由大肆屠杀转世者的亲人。各界纷乱，父亲母亲为平战乱保护那些不懂法术的凡人，寻求了各方援助。那段时间，鬼界多了好多好多灵魂和元神，多得挤不下了，多得功过秤都坏了。最后，在当时天帝的全力协助下，那场杀戮之战才得以结束，可是母亲死在了战火之中。她本来是掌管鬼界的主母，本是永生的神明，却没能回来，也没见到我们最后一面。”
　　画时看着弟弟与娘亲相似的脸庞，眼中反光，他微微扬起了些头，为弟弟拂去眼泪：“所以，逝者已矣，休再提及！”他抿了一下嘴，“我想，她或许也不愿再与曾经有任何牵扯。”
　　大公子离开时，画魂依然拿着海螺反复感受着那少女的欣喜，她说，她要和画魂当永远的好朋友！她说，她很开心！
　　“可是……”画魂轻轻抚摸画卷，似是想为她拢起耳边鬓发，“可是你……真的不能回来了吗？”
　　鬼界没有黑夜，即使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外面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白，不像白天，也不像夜晚。画魂同样鬼界的这片白，算不上天空，因为没有云朵也没有阳光，所以他常常跑到人间去看看夕阳，看看海。
　　“小公子您睡下了吗？”
　　画魂听到门外有两个鬼仆在说话，他便挥手燃起了灯：“有何事？”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回枕下暗格。
　　“小公子，是一个鬼差哥哥求见哦。”鬼仆语调平平，发声机械无轻重起伏。
　　“让他进来。”
　　鬼差低着头可怜兮兮走进来，便跪着爬到画魂面前：“小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你干嘛呢？”画魂被吓了一跳。
　　“小的昨日去抓一只枉死鬼，但是被一个人类老头儿打了回来！”他哭得泪眼婆娑，满是褶皱的脸，因着哭泣，五官挤在一起，显得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
　　“那你可出息了！”画魂有点想笑，他平时也会帮做不好活儿的鬼差做点事情，很多鬼差都会背着大公子找他帮忙，找不到乱飘的魂啊，抓不住怨念重的厉鬼啊，或者拴不动执念太强的灵魂，他都会去帮那些鬼差一把，但被人类打的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么点本事，怎么混到区域小队长的啊你！是不是贿赂了谁？”
　　鬼差哭得更委屈了：“天地良心！小的都是一点点做上去的，不敢搞那些歪门邪道！只是那老头好厉害，会巫术，我们……我们都打不过他！他非得护着那只鬼！”
　　画魂听了倒觉得有点意思，“那过些日子我跟你去一趟吧，这两天，”他忽然坚定地看门的方向，眼睛失焦，“这两天我还有事情要办，这次你得先帮我！”
　　“啊？怎么帮啊？”鬼差没来得及擦眼泪，“不影响我升中队长吧！”
　　“……可能会有一点点影响。”画魂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可是你拿不下这只鬼，不也影响升迁嘛！放心啦！我能保住你！”
　　“那……这次还是在大公子椅子下面放惊叫花吗？”
　　画魂无可奈何 ，“我那么幼稚的吗……哪还玩这种把戏！”
　　“上次不就……”
　　“闭嘴！”画魂故作生气瞪起眼睛，“叫你做什么就做就是了，别废话！附耳过来，”又对旁边的鬼仆：“你们先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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