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梦影（校园+民国）

　　（十）

　　整理完手头的工作，池迟留出一周时间回了趟姑苏。虽说这趟回乡的目的很大一部分是同周语面对面诉说心意，但是池迟事实上并未做好十足的准备。当他冷静下来后，他开始设想表白之后的事情，并考虑到许多后果，一切都使他患得患失起来。

　　然而到姑苏后，池迟内心真切的雀跃激动难以按耐，他的心迫不及待想要靠近周语。于是池迟又没有先回家看望父母，而是直接带着行李，风尘仆仆地去往周家茶楼。

　　走到茶楼面前，池迟突然产生近乡情怯之感。他非常紧张，心脏怦怦直跳，连手都开始颤抖，微微冒汗。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接着稳步走进茶楼里。

　　池迟一下扭头看向他们曾经常坐的地方——有人，但不是周语。他又继续扫视整个茶楼——都没有发现周语。

　　日新月异，这段不在姑苏的时间也使这座茶楼发生了许多微小的变化。眼前陌生的茶客都使得这片熟悉的景象都变得陌生起来。

　　池迟也料到了周语可能不在茶楼里，便打算找人打听一番周语。可惜之前熟悉的店小二都已被替换，此时在这的帮佣对周语一问三不知。

　　在茶楼扑了个空，池迟只好先回到家里，与父母寒暄后问到周语住处，独自前去拜访。

　　周家住在一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房，矗立在这江南水乡却不显突兀。池迟忐忑地敲响房门，片刻后，房门打开了，出现在池迟面前的是一位妇女，姿态优雅，面容姣好，却难掩憔悴神色。

　　池迟对这位和周语有几分神似的女士愣了愣，然后礼貌地开口：“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池迟，周语的朋友，最近回乡想见周语一面，不知周语最近方不方便？”

　　周母端详池迟片刻，对池迟柔和地说：“你就是池迟啊，久闻大名。我丈夫与你父亲曾经有过交流，周语从前也常常提起你。”

　　她眉间轻皱，难看地笑着：“最近我们家发生了不少事情，看来你还不知情……不过，周语给你留了封信，我转交给你。”

　　言罢，从门口的抽屉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池迟，又说：“我儿子他……已经不在了，你以后不必再找他了。”

　　池迟呆滞几秒，难以置信地又问：“请问，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周语已不在人世了，前段时间因缠身血病病故了。”说完，周母有些哽咽。

　　聪明如池迟，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不愿明白过来。

　　池迟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情感，没有震惊、没有悲伤，只有一点茫然。

　　“为什么？明明他之前一切都好……”池迟的眼神空洞，呢喃道。

　　然而他看到了她的眼中泪光，不愿再继续刺激悲痛的周母。于是，池迟只是艰涩地对周母表示歉意：“十分抱歉，我已许久未和周语互通，从不知这个消息。我无意戳您伤痛，请原谅我。”

　　周母摆摆手，豁达地说：“没关系。我知你也同样伤心，周语病逝前嘱咐我，让我一定见到你时给你这封信。他留了几句话同你说，你回去看看吧，我不留客了。”

　　池迟颔首致意，低头将走却又停下脚步，后再次询问周母：“周语他……最后葬在何处？我还是想再看望他一眼。”

　　周母看着池迟，伤感而无奈地告诉他：“我们没有循古制下葬他。他离世前告诉我们，他希望自己被火化，骨灰洒进姑苏河里……”

　　关门的响声好似唤醒了沉没在混沌里的池迟。池迟的眼神清明几分，但没有展露出激烈的情绪，只是平静地转身回家，步伐如来时一样镇定。可池迟却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脑子里不知在思索什么，靠着双脚带他来到了一座跨河的拱桥旁，向前望去便可发现周家茶楼的影子。

　　春已末而夏渐浓，垂柳青葱、白云低垂、荷藕浮动、屋舍可爱，风帘翠幕后是安宁人家，姑苏河无风而漾开细小波浪。

　　池迟走上桥去，面朝着日光端详眼前这极致静谧祥和的景色。他双手搭在桥梁护栏上，低头打量着不见底的碧绿河水。不经意地，他瞥见自己手中一直拿着一封信。池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接过它的了，随意翻弄几下，发现了写在封面上的一行字：知音池迟亲启。

　　他被这熟悉的字迹与陌生的称呼震慑了。他的耳朵原本像被蜡封住，因此只能感知到朦胧的事物；却在看到字的一霎那被轰开，周遭的声音一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耳内，让他又再次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

　　伴随着耳鸣声，池迟蜷缩起身体，总算慢慢想起刚才发生的对话。周母所说的每个词都像被炽热烙铁在脑内留下焦黑印迹，剧烈的疼痛中的池迟看不清任何内容，在形成疤痕后才能摸索出其形状与笔画。

　　在回忆的对话里，池迟终于知晓了一个真相——周语一直极力对他隐瞒的命不久矣的可悲事实。

　　池迟紧紧握这那封信，像是溺水者攥着一根浮木。他对极度的悲痛产生了麻木，又对猝不及防的生死别离产生了不真实感。但这冰冷的真相又让他感到无比真实，狠狠的刺痛了他的心。

　　面对生死，没有嚎啕，没有失控，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迷茫，以及心中撕心裂肺的呐喊。

　　一滴泪，又一滴，滑过了被落下的人的心，溅落时奏响无声的悲歌，晕染开信封上孤零零的文字。身下的潺潺流水不认识池迟的泪，不为它停留半秒，却裹挟着它，载它追逐着曾经的来客。

　　池迟在此刻，明白了很多之前不明白的疑惑：周语为什么病弱苍白，为什么时常不在茶楼，为什么极度渴望年少有为，为什么坚决不与他电话联系……

　　现在，池迟明白了，但有什么用呢？他也后悔没有早点让周语知晓自己的心意了，但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已经晚了、迟了。池迟为周语而跳动的爱意，如今已然被残忍的命运破碎。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池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家的，甚至对那整段短暂停留苏州的时光都记不太清了。他的记忆被情绪扭曲，全部是一成不变的灰暗。

　　时间太久，池迟甚至开始淡忘那封周语的遗言。信里的内容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最诚挚的歉意与祝福，但周语却在最后为池迟留下了一行未解释的诗：“琵琶声停欲语迟”。

　　池迟心中酸涩地想着：语迟，语迟，一句语迟，一世悔恨啊……

　　周语猝然离世给池迟带来巨大的打击，他从此斩断情丝，全身心投入到物理研究，有意远离诗词歌赋。他隐姓埋名地为国捐躯，直至白发生、功成名就，平安顺遂过完一生，却终生未娶。池迟自认经历了动荡战乱、领略了人情黑暗，已然饱经世故；可实则他永远活在了与周语遇见的那天，即使死后做鬼也是这副模样。

　　池迟终是放不下周语，执念牢牢地牵住他的灵魂让他不得超生。于是他只是盲目地游荡人间，寻找不知踪迹的周语，走过数不清个中元节，目睹世事变迁。

　　他“亘古不变”地等待，直至感动上苍，叫他在这个中元节找到了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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