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渡

　　京城朱雀大街上，金桂香混着新焙的栗子糕气味在秋风里浮沉。
　　明尧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大红状元袍下藏着件粗麻中衣——三年前爹爹还曾在时经常穿在身上，那是青禾用最后半贯钱给爹爹买的。
　　"快看！状元郎的靴子绣着稻穗！"稚童的惊呼让他心头一颤。这是青禾熬了三夜绣的，针脚里还凝着风雪夜的血痂。那日他蜷在家中咳血，青禾把中衣撕了裹住他冻伤的脚，自己单衣赤足在雪地里奔走求药。
　　欢呼声在这时被撕裂，白发老儒从肉铺案板下钻出，枯枝般的手直指他眉心："沈明尧冒籍应试！其父乃罪臣！"
　　卖花娘子的竹篮翻倒，沾泥的茉莉被人群踩成青浆。明尧的汗浸透后背粗麻，恍惚又回到刑场那日，刽子手的鬼头刀映着父亲最后的微笑。突然有清越女声破开喧哗：
　　"陈夫子当年私改田契，被沈大人杖责时，舌头倒是齐全的。"
　　青禾的轿帘掀起半角，露出半幅绣着《漕运改道图》的轿帷。三百农妇踏着夯土路特有的闷响散开，十丈绣卷上密布朱砂勾画的田亩印记——那是她们用纺纱钱换的灯油，照着县衙档案一针一线摹的。
　　"先帝遗诏在此！"陆砚的白马踏碎茶摊陶碗，惊起满地瓷片。明黄绫缎展开时，明尧瞥见青禾袖口渗血的绷带——七日前她夜探皇史，被守陵犬撕咬的伤口还在化脓。
　　跪倒的人群中，卖炊饼的老汉嚎哭："沈大人当年为俺们稻种的事顶撞上官，俺记得！俺记得啊！"他颤抖着捧出个油布包，里头是半穗干瘪的红稻——永昌三年大旱时，沈大人私开官仓分给灾民的种粮。
　　她想起陆砚递来密诏时说的话："先帝临终前咬破手指，在诏书上补了'特许科举'四字。"
　　阿荇的情报网在戌时三刻收网。城南棺材铺地窖里，五个散谣者被铁链锁在阴湿砖墙上。秦三娘踩着满地纸钱进来时，油灯正照见墙角的蛛网——和十二年前妹妹咽气时，破庙梁上那团蛛网一模一样。
　　"赵员外给了多少银子？"她用稻穗搔弄刀疤脸的眼皮，"够买你娘子的缠足布么？"穗尖刺入对方指甲缝，"当年河道总督贪墨修堤银两，沈大人上书参奏反被诬陷时，你们在酒肆编排沈家小姐与马夫有私情。"
　　惨叫声中，驼背书生突然嘶吼："你们沈家清高！我爹因交不起束脩被书院赶出，冻死在......"
　　"所以你就帮着赵家伪造田契？"青禾的绣鞋踏过满地血污，将一叠地契甩在他脸上，"看看这些被赵承嗣强占的学田，本该是寒门子弟的膏火钱。"
　　暗门吱呀作响，二十余个缠足妇人相互搀扶着进来。最年长的老妪杵着纺锤，浑浊双眼盯着刀疤脸："当年你说老身给沈大人浣衣是爬床，可记得这个？"她抖开件满是补丁的官袍，胸前绣着"崇文"二字，"大人临终前说'此袍赠天下寒衣者'。"
　　秦三娘割开众人脚镣时，稻穗上的血珠滚落在陈年稻草堆里。地窖深处传来压抑三十年的哭声，像北疆的风穿过坍圮的烽火台。
　　腊月的南海像被煮沸的铜釜，咸腥浪头砸在甲板上凝成冰壳。青禾裹紧防火毯——这是用阵亡将士的血衣改制，陆砚教她在夹层填硫磺时，曾说起阵前火攻的焦尸味。
　　"沈姑娘的柿胶布遇盐则脆......"赵承嗣的战船桅杆上，悬着具绑满珊瑚的尸体。青禾认出是去岁失踪的渔帮帮主，他腰间还系着女儿编的贝串腰带。
　　炮火撕裂夜空时，她想起明尧殿试前夜的颤抖："阿姐，若我中榜，能否为私塾女童讨个科举资格？"当时她正补着破窗纸，北风裹着雪碴扎在绣架上。
　　"放浮岛！"青禾嘶吼着扯开风帆。硫磺粉簌簌落在手背，与陆砚教她调配火药时的触感重叠。烈焰腾空瞬间，她看见十二艘敌舰的倒影在浪尖扭曲——正是赵家漕运船的数量。
　　阿荇的水鬼队从鲸尸腹中钻出，他们手里的凿子是用书院被毁的铜钟熔铸的。当最后一艘敌舰沉没时，秦三娘正踩着浮尸跃上甲板，她怀里抱着个襁褓——在敌舰底舱发现的，三十多个被贩运的疍家女婴。
　　"拿赵贼的头颅祭旗！"青禾将火把抛向海面，燃烧的桐油贴着浪涛蔓延。火光中浮现出无数女子的脸：为护《农政要术》投井的奶娘、被典当给妓馆的绣娘姐妹......
　　上元夜的宫灯在雪地上投出血色光影。青禾抚过龙袍上的占城稻纹样，想起明尧中榜那日，老农硬塞给她的新米——米粒里还裹着旱地裂缝中的红土。
　　"水晶棺里的替身，是云襄吧？"她将绣针对准屏风后的金面人，"三年前和亲暴毙的长公主，此刻正在漠北牧羊。"针尖挑开鎏金面具时，露出太子眉间的朱砂痣——与陆砚的一模一样。
　　太子攥着断裂的冕旒："当年沈崇文若肯交出《农政要术》，何至于......"
　　"何至于被你们烧毁农庄？"青禾抖开龙袍，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补丁，"这些是江南织娘用嫁衣布缝的，她们说'皇帝老儿穿金戴银，怎知稻花香里说丰年'。"
　　更鼓声穿过三重宫墙，混着市井街头的叫卖声："新米炊饼——沈状元题字的炊饼！"青禾突然将龙袍覆在太子身上："陛下可知，此刻五百农妇正跪在贡院外？她们要的不是凤冠霞帔——"
　　宫门轰然洞开，风雪裹挟着震天声浪扑入大殿。明尧高举的万民伞上，垂着九百条女子发带，在风中如稻浪翻涌。伞骨是用当年的枷锁熔铸的，伞面补丁里还看得出"罪籍"二字的残痕。
　　"寒门考生联名上书，"陆砚的白马踏碎阶前冰凌，"愿以功名换女子科考资格。"他的战甲下露出半截褪色红绳——青禾及笄那年，用被官差扯断的发带编的。
　　太子踉跄跌坐在龙椅上，玉玺压住正在焚烧的田契。青禾拔下九穗金钗，将《农政要术》最后一页钉在盘龙柱上。泛黄纸页间滑落半片干枯的稻壳，轻轻飘向殿外如昼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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