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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这个不可见的黑暗之火焰,以繁星为其火花的,到底是什么呢?
——泰戈尔《飞鸟集》
我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着。上午还晴得耀眼的天空此刻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光芒,天气毫无预兆地阴了下来,因此走在路上并不觉得被太阳烤得难受,甚至可以没有遮挡地观察天空。灰白色的云朵被压得很低,远处高楼的尖顶像一把中世纪骑士的长剑插入了云朵的心脏,蔚蓝色在不知不觉中徐徐消退,几乎全部退到了云的身后。每一朵云保持着自己的轮廓,它们不想和周围的云混为一谈,因此它们的边缘像是灌了铅的深灰色,甚至灰到发出银色的光泽,是铅笔头刚刚被削尖时的那般模样,然而每朵云的中心又是极致的白色,不是天气晴朗时那种明丽的白,不是下过雪后那种苍茫的白,而是一种深沉的白色,带着万般压力和重量,用尽全部精力泛着的白光,它们很低很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世人都以为,阴暗的天空不像晴空那样刺眼,那是因为他们看得时间不够长,若是久久地盯着那些灰白色的云,也就恍惚了。
上楼梯时,住在我家楼上的季阿姨急匆匆地往楼下跑。本想要和她打声招呼,但她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楼梯口的我,她的步伐太快也没有留下可以插上话的余地。但她穿着高跟鞋跑下楼的声音,“咚咚咚”的清脆声仿佛留在了楼道里,它的余音依然缭绕在我的耳朵里,震得我的头很疼。她的香水味很浓郁,一如既往的浓郁,那种气味也一如既往地难以消散,像是一团云雾集聚在一起,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我敢保证,即使隔了一段时间,嗅着季阿姨的香水味也可以非常容易地找到她。
季阿姨的香水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浓郁的?我开始回忆起来......
我发现我根本想不起来,它们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抹去了。在我的印象中,曾经的季阿姨似乎有一头黑色的长发,总是穿得中规中矩,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她似乎没有化妆,亦或者化了淡淡的妆,总之,不像现在一样。你永远无法将印象中的她和如今的她联系在一起,脑海中的这两张图像之间是割裂的,无论如何,你也无法将它们缝合在一起或是在它们之间搭一座桥。
季阿姨和丈夫白叔叔在我们小区靠近街道的一栋楼盘下了一个铺面,夫妻二人一起开了一家杂货铺。这家杂货铺像是白叔叔的肚子一样,这些年不断地扩大,面积已经是当年的两个大了,里面的商品也越来越齐全,价钱也一直很合理。邻居们称呼他们为“杂货铺的老板和老板娘”,平常的日用百货只要能在这里买,绝不去别的地方,因为白叔叔的待人态度会让每位顾客想要再次光临。他会认真地盘点和摆放货物、为顾客挑选最新鲜的樱桃、推荐最适合的洗发水、和邻居们唠唠家常、甚至会帮老人将购买的东西搬到家里......当这位老板在忙碌的时候,老板娘总是坐在杂货铺门口一张铺着姜黄色毛呢坐垫的摇椅上,一边摇晃着这张杉木摇椅,一边用计算器算着顾客的账单。不算账的空闲时候,她便会对着玻璃商品柜上放着的圆镜观望自己的脸,有时会过于入神甚至听不到顾客的叫喊。她总是会往自己的脸上不停地扑粉,尽管她已经白得毫无血色了,就像是一张刚从造纸厂生产出来的白纸,扑粉的过程如同将一棵生机勃勃的树砍下,经过多重的工序,生产成一张死气沉沉的纸,没有丝毫生机。接着她会用一支棕色的眉笔不断地沿着自己的一字眉型描着眉毛,每天从早到晚一次一次地将眉毛加深加粗,早晨的她拥有浅棕色的细眉,晚上的她则会拥有深棕色的粗眉,晚上杂货铺白炽的灯光将她漂染的金黄色头发照射得更加发亮和蓬松,同时则会衬得她的眉毛更加粗壮,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然后她会时不时地在已经涂好的眼影上再涂上一层,就好像每时每刻她都害怕那层眼影会消失。之后她还会拿着黑色的眼线笔在眼眶上不停地描着,尽管如此,她的眼睛依旧不大,反而,她握着眼线笔的手总是在颤抖,她的眼线总是歪歪扭扭。她的假睫毛又长又密,像是蜈蚣的腿向外翘着,同时她的双眼皮贴总是会露出白色的塑料边,就像她的口红也从来不会在意嘴唇的边界,总是会晕出去,流淌到其他地方。她的化妆技术多年以来没有任何长进,但她依然不屈不挠地努力着,努力去破坏美,因为原本的她并不丑。
当然,老板娘在杂货铺并不只是对着镜子卖弄自己的风情,她还会忙一些其他事情。她会与别人攀谈,当听到有趣的事情时,她会放声大笑,这种笑声或许比事情本身好笑十倍。她也会直接问成年的男顾客她新烫的头发够不够好看,或是新买的裙子是不是很时髦,那些成年的男顾客总会窘迫地望一眼在旁边忙碌的老板,然后对着老板娘笑着点点头。当他们走出店后,她则会露出得意的笑容,认为自己既取悦了别人,又取悦了自己。当她与别人交谈时,偶尔会点上一根香烟,只有当烟灰累积得很长时,她才会在手边的烟灰缸上顿一顿,这时橙红色的火光才会从烟灰中再一次钻出来,憋足了劲闪耀一下,再黯淡下去,然后她会继续同别人说笑。很多次,我路过杂货铺门口时,看到烟雾缭绕中的她慵懒地歪着头,我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她似乎漫不经心地笑着,又好像没有笑,只是闭着眼睛。她一点也不美,我很清楚。但我想象着,如果她笑着,一定会像拉娜·德雷那样笑着,如果她闭着眼,一定会像迷星乐队的主唱霍普那样闭着眼。那个瞬间,我感到她很美,她周围的一切都很美,但是会让人莫名的心痛,却忍不住陷进去,向下沉沦,沉到最底端。那种氛围是一种幻灭的美,一种正在消亡的美,如同《猜火车》里婴儿的死亡,深陷的瞳孔和配乐中的鼓点都在慢慢渗透着。我好像可以看到所有的美渐渐地变得迷离,渐渐地向后退去,终于,它隐于远山的背后,所有的一切都褪色了,透明了......
燥热的夏夜,她的手中攥着一把用竹叶编成的扇子,轻轻地在胸前摇着,她的衣领也随着扇动的频率跳动着。她穿着轻薄的棉纱连衣裙,长到膝盖,没有袖子,V字型的领口很大,低到甚至可以看到她棕色乳晕上肉色的斑点,它只是松松垮垮地吊在她有几道皱纹的颈部,不知什么时候她不再年轻了。
这几年,重新回来的这几年,她好像变老了,但她的丈夫比她老得更快。她回来了,因为她曾经走了。几年前,她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抛下了她的丈夫,抛下了她的儿子。住在一楼的吴老太逢人便宣扬道:“你们听说杂货铺老板娘的事情了吗?她和一个小白脸跑了,不要丈夫了,连儿子也不要了。你们猜她是怎么和那小白脸勾搭上的吗?因为那女人总是把领子敞开,整天坦胸露乳的,勾引着所有男人,那小白脸老是来杂货铺买烟,其实是来看她的胸的。这女人可了不得,不守妇道,每天当个婊子......”说着说着,吴老太越来越激动,竟开始骂起来,一些邻居跟着她一起骂起来,另一些邻居觉得气氛不对,就默默地走了。她走后,她的丈夫虽然依旧悉心经营着杂货铺,和往常一样地和顾客打着交道。但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眼皮耷拉了下来,眼神变得空洞,眼底藏着深深的疲惫。突然间,他就老了,老得很快。虽然他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健壮结实,他并不高,甚至还有些矮,皮肤黝黑,他站着像一座低矮的黑色矿山,曾经我相信他会永远地屹立不倒,但后来我隐隐地感觉到,他只是一个躯壳,总有一天,他也会坍塌。他们的儿子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正在上小学。他看起来不像他的爸爸一样强壮,也不像他的妈妈一样精明。他总是怯生生地与别人打着招呼,声音细软得像是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猫。他很瘦小,比我还要瘦。穿在他身上的校服和背在他肩膀上的书包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太大了,似乎不是他拥有这些物品,而是这些物品摆布着他,拉扯着他,往返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他平淡的神情让人觉得,他什么都没有思考,又好像一直在不停地思考,只是过于高深旁人不配知道。他的妈妈走后,他似乎更加沉默寡言了,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了。
然而,大概一年后,老板娘回来了,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时,吴老太又四处对人说道:“知道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吗?她和小白脸在外面租的公寓交不起房租,小白脸回家偷妻子的银行卡被发现,不得不留下来。她为了小白脸抛弃了丈夫,没想到反过来又被小白脸抛弃了。这个□□竟然还有脸再回来,她丢了我们所有女人的脸。我要是有这样的姑娘,一定把她打死......”她确实回来了,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这一年被从时间轴上剪去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甚至没有听到过楼上她和丈夫的争吵声,她还是每天浓妆艳抹地坐在杂货铺门口的那张旧摇椅上,照着镜子,摁着计算器的按键。然而,她回来之后没多久,一天晚上,吴老太在散步时摔了一跤中了风,于是瘫在了轮椅上,嘴巴歪了,眼睛斜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人们都说,天道轮回,这是吴老太背地里嚼舌根的报应,从此,再也没有人议论杂货店老板和老板娘的事情了。他们一家看上去依旧是幸福的一家,只是和过去相比,似乎不太一样了。这可能就是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写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中午便阴沉的天气依旧很阴沉,但是没有下雨。原本打算回家先洗个澡,再睡个午觉。但洗完澡后,我变得更加清醒,完全没有睡意。于是,我给妈妈打电话,问她花店用不用帮忙。
“妈妈,我从游乐园回来了。店里需要我帮忙吗?”
“麦子,你回来啦!玩得开心嘛?”
“挺好的。”
“那你过来吧。有你帮忙,我正好可以去帮你舅舅和姑姑筹办一下婚礼的事。”
“好,我马上过来。”
我拿起了躺在书柜最底层边缘的《鲁迅杂文集》,因为上次读了几页就放下了,如今正好闲着,便可以继续阅读了。我快速地将书塞进书包,接着又带了一把雨伞,说不准在路上会下起雨,谁也无法猜测夏季的天气。
并没有下雨,我一个人坐在花店里,偶尔会有顾客走进来。他们中有些人在花店里转来转去,聚精会神地挑选着鲜花,不时地问一问我,再从手机里查阅一阵,犹豫一会,最终为自己选中的那团花簇买单;有些人则十分果断,一进店门就直接报上想买的鲜花的名字,匆匆拿着捆扎好的花束便走了;还有些人则在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顺道走进店里,嗅嗅这朵,瞧瞧那支,再问问价钱和怎样让它们存活时间更长的方法,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出花店,脸上挂着惬意的微笑,对于刚才欣赏过的花和汲取到的知识很满意。无论是哪一种人,我万分的相信,只要到过花店,就一定会获得一种快乐,或多或少,因人而异。每一种花的香气都有自己独特的魔力,它们在空气中肆意地弥漫,它们使人们通过嗅觉把芬芳转化成了欣愉,这种欣愉能够以光速穿过人的皮肤和血液,直达心灵深处,然后在心灵的海洋中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甚至掀起一阵波澜壮阔,分泌出快乐的多巴胺元素。
我坐在门口的红木椅子上,这把椅子和我的年龄一样,如同我的老友一般一直陪伴着我。找到上次阅读后的折角,翻开这本《鲁迅杂文集》。之前读完了《热风》和《华盖集》,阅读杂文最令人欢喜的一点就是,即使你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将一整本书读完,搁浅之后重新拿起它时也无关紧要,因为它的篇幅不长,前后也不连贯,你可以随时开启新的一篇文章,甚至跳跃着去阅读也完全可行。不像小说,你若不连续去读,下次便会忘了前面的情节,不得不重读一遍,你若再不读完,便要再去读一遍,从而周而复始,形成死循环。此刻我看了一眼折角的页码——第四十二页,是《坟》中的《娜拉走后怎样》——一篇鲁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稿。娜拉我是知道的,她是易卜生先生《傀儡家庭》中的一个人物,但我没有读过。因此在无形中,我和鲁迅先生这篇文章之间产生了一个小小的鸿沟,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我突然意识到,在此时此刻,我和鲁迅先生必须通过易卜生先生才能联系起来,而一百多年前,易卜生先生在挪威的某个地方写下“娜拉”两个字时,也必定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两个中国人联系的纽带。
我不停地阅读着。《坟》《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这些过去只停留在语文书中的名词,不再是干巴巴的应试内容,它们真的进入了我的头脑中,文字所具有的力量甚至比地震海啸、火山喷发更加令人震撼,这些表面上的自然力量改变的是物质,文字中蕴含的思想改变的是意识,而意识的能动性则可以改变一切。鲁迅先生的文字是通俗的,却不是易懂的,他写下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以毫不费劲地读懂,但是每一句所组成的每一段,每一段所组成的每一篇,却并不容易了解其中的深意,但经过一场思想的雄辩之后,你不得不被其折服。但鲁迅先生的通俗却不像老舍先生的通俗,他没有老舍先生那种市侩的烟火气,他的通俗中更多的是一种讽刺。这种讽刺也是独一无二的,和钱钟书先生那种尖酸到引人发笑的讽刺不同,和张爱玲女士那种流露着落寞悲凉的讽刺也不同,他的讽刺像是一条长鞭,抽打着荒芜的残垣断壁。
天色逐渐黯淡,一想到必须在星星出现之前回到家中,我便立马关了店门,快速地跑回家去。但那是个阴天,似乎没有任何星星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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