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娃寡妇无法抗拒年下忠犬的眼泪

作者:潮汐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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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腊月十五,酉时三刻,江昌平依着字条上的时辰,寻到了漾江分号茶铺。陆盛早早得了信,双手揣在袖笼里,缩着脖子立在门口张望,一见江昌平的身影,脸上立刻堆起笑,从嘴角一直扯到耳根,把整张脸皮都撑得发亮。
      “江老爷,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里面请,里面请!”陆盛躬身的幅度极大,几乎要对折起来,“我们家少爷在三楼枕流轩等您。”
      江昌平略一点头,算是应了。他头一遭进这等正经茶楼,甫一踏入,喧嚣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茶楼是依着江堤建的,地基垫得高,显出三分气派。三开间的门脸,黛瓦悬山顶,檐角如燕尾般轻轻挑起。正门朱漆,悬一块黑底金字的“临江阁”匾额,两侧石柱上挂着未点燃的羊角风灯。门内先是一架四扇的楠木攒花槅扇屏风,刻着岁寒三友,既挡了穿堂风,也隔开了外头的视线。
      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东半边是敞亮的交易区,一长溜柏木柜台后,砌着青砖“七星灶”,七个炉眼喷着蓝汪汪的火苗,上头坐着形制各异的铜铫、铁壶,咕嘟嘟冒着白气。茶博士系着白布围裙,手持长嘴铜壶,手腕一抖,一道滚水便精准注入茶碗,水声激越。西半边临江,摆着十几张黑漆方桌和条凳,坐满了茶客,人声、碗盖碰撞声、跑堂伙计的吆喝声混作一团,中间以摆满各色茶罐、紫砂器的博古架略作分隔,茶香、水汽、还有男人身上的汗味儿、烟草味儿,统统烩在这暖烘烘的空气里。
      陆盛引着江昌平往东北角楼梯走去。楼梯是松木的,扶手雕着简单的缠枝莲纹,磨得油亮。楼梯口钉着一块木牌,上书“登楼雅静”四个字。上到二层,格局又变。中央是贯通的天井,四周环以回廊,廊柱上挂着些“静”、“悟”、“清”、“寂”的单字木牌。靠外侧是宽约三尺的观景廊,设着朱漆栏杆,凭栏望去,江面开阔,帆影点点,对岸的屋舍田野都成了淡淡的墨影。
      三层是阁楼样式,屋顶是歇山转角的,开窗多,光线最好。中央有个小小的攒尖顶天井,白日可引天光,夜里能观星月。东边临江处辟出一个两丈见方的露台,围着雕花木栏,栏板上刻的是《渔樵耕读》。陆盛径直将他引至一间名为“枕流轩”的雅室门前。门楣上悬着块小小的“茶隐”匾。
      推门进去,一股暖意裹着沉香气味涌来——室内竟砌有火墙。屋子不大,陈设却精雅:迎面是一架大理石天然纹理镶嵌的山水围屏,屏前设一张宽阔的榻榻米式矮几,铺着厚实的蜀锦坐垫,侧边矮柜上笔墨纸砚俱全。窗边隔出一个小小“茶寮”,红泥炉上坐着银壶,鎏银的茶具在烛光下泛着柔光。
      姜云笃正立在靠墙的多宝槅旁,那槅子上摆着时大彬的紫砂壶和成化斗彩的鸡缸杯,愈发衬得他一身半旧的茶青色直裰朴素得有些扎眼。他闻声转身,朝着江昌平的方向,一丝不苟地躬身长揖。
      “江公子驾临,云笃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礼数周全,但那深深低下的头,依旧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姜少爷不必多礼。”江昌平虚扶一下,在矮几主位跪坐下去。
      才坐下,就有人来摆茶点,一盘蟹壳黄,一盘松露酥。着襦裙,梳椎髻的茶娘姿态娴熟地奉茶,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够了。”姜云笃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茶娘布茶的手一顿。他目光扫向屏风后隐约抱着琴的身影,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无需伺候,我要与江公子清谈。”
      陆盛极有眼色,连忙领着人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厢房内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红泥炉上银壶里水将沸未沸的“嘶嘶”声,以及博山炉中沉香线燃烧时极细微的“哔剥”声。香气清幽醇厚,是上好的海南沉,江昌平嗅着,心里莫名发紧,几乎要默诵起《心经》来定神。
      “这下,姜少爷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江昌平定睛看着姜云笃,“若仅为品茶叙话,那幅《寒林重汀图》,礼未免过重了。”
      “那幅画是娘对江公子的知己之情,在下只是借花献佛罢,”姜云笃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嘴角却牵起江昌平已熟悉的圆滑的弧度。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在下确实有求于您。”
      江昌平耐住听到姜云笃叫杨花娘时莫名的躁烦,平静道,“请讲。”
      “江公子可还记得那日宴席上的乐师?”
      “弹琵琶女子?”江昌平还记得曲目是《浔阳秋月》。紫檀嵌螺钿之琵琶,丝线裹羊肠之弦。弦音如露珠滴荷,清响绕梁三匝,技艺精湛非常,令人过耳难忘。
      “是,此女名唤苏恙。本应是出身官宦世家,幼时与家人离散后被人牙子拐卖到醉仙楼做了乐师,我探查许久,近来查到她双亲可能在新昌县。”姜云笃顿了一下,看向江昌平,“因此,想向您打听打听消息。”
      “你与这位苏姑娘关系是?”江昌平略带探究地问。
      “江公子误会了,”姜云笃面色如常,毫无暧昧神情,“苏恙是舍妹挚友,舍妹可怜其身世,想助她找回双亲,我作为兄长,自是义不容辞。”
      姜云笃提起妹妹,眼神柔和真挚许多。江昌平神色复杂地感叹道,“伯德跟令妹感情深厚,真是让人羡慕。”
      “分内之事罢了。”姜云笃垂下眼睫,“不知江公子可愿相助?”
      “此人有何特征吗?”
      姜云笃转向矮柜,取了纸笔。他伸出左手执笔,悬腕,在纸上勾勒起来。“许是这般眉眼轮廓。”他笔尖流畅,但挥袖间,右半边身子显得异常板直,像是怕牵动什么。“只是……年岁久远,苏姑娘彼时尚在稚龄,记忆早已模糊,恐难精准。”
      江昌平看着他笔下逐渐清晰的人像,又想起那日画中夹着的字条——“腊月半,酉时,漾江茶楼”。那字迹筋骨秀挺,与眼前左手所画,竟看不出高下。他目光从纸上游移到姜云笃始终收拢在袖中的右手,语气带上几分严肃:“你右手……可是有伤?”
      “不妨事,略微擦伤。”姜云笃似早就准备好回答。
      “姜公子惊人才能,竟双手可书,”江昌平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追问,体贴地伸手去提那银壶,“既有伤,便该静养。我来续水罢。”
      “望莫扰您兴致。”姜云笃眼含浅笑,微微收了收右手,顺势引开话题,指向栏杆之外,“今日邀江公子至此,本是欲与君围炉赏景,共观这冬日江暮。”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些许不易察觉的悠远,“您看——”
      江昌平会意,知他不愿示弱于人前,于是也不再深究,收下小图便站起身俯瞰江景。
      雕栏外,松木纹理凝着薄霜,炉中沉香与紫砂壶里霍山黄芽的清苦相混,透出冷气。茶烟袅袅升入半空,与江面蒸腾的水汽纠缠,化作青白纱帐,将远处归帆的樯橹晕染成水墨淡影。正西天泼洒赤霞,却因冬云厚重而织为绛紫。
      江心,几艘漕船正在落帆下锚,船工的欸乃声裹着呵出的白气,惊起滩涂芦苇丛中数点寒鸦,翅尖掠过水面时,扬起琉璃般的细碎冰渣。
      “西风残照无人看,目断归帆第几滩?”江昌平斜倚着冰凉的朱漆柱子,袍袖垂落,沾上了栏上的霜屑。他忽起诗兴,回到几前,提笔欲书,却发现砚中墨汁已因这满室暖意,晕开了层层水纹。他蘸墨,在纸上续道:“云影欲沉江底梦,潮声先湿客中衫。”
      姜云笃并未跟回几边,依旧凭栏而立,腰背挺得笔直。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凉的木柱,如击节拍,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帆影,口中低低吟哦,似在推敲:“沧波万顷接天幕,落日熔金欲沾巾。帆影乱穿云外锦,孤语轻拍岸边秋。”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同时抬眼望向对方。
      “江公子诗中流光易逝的催愁着实令人感伤。”
      “伯德观物而不溺于情的胸襟才使人惊叹。”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江公子年后,便要启程赴京应试了罢?”姜云笃坐回对面,斟了盏新茶推过去。
      江昌平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自然,点了点头,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自记事起便在读书,活了这些年,除却此事,身无长物。不去考个功名,我又能做什么呢?”
      姜云笃闻言,沉默不语,只是垂眼看着盏中打着旋儿的茶叶。
      屋檐的冰棱偶然断裂,坠下,在楼下某处摔出清脆的碎裂声。炉中炭火“滋滋”低鸣,江风掠过窗棂缝隙,发出尖锐的呼啸。寂静在茶香中弥漫开来,两人各怀心思,空气里却莫名流淌着一丝惺惺相惜的惘然。
      “江公子定能得偿所愿。”
      盯着姜云笃近在咫尺的恭敬笃定的脸,消瘦俊雅,眉目朗阔,跟江昌平那日见到的杨简长得竟一点儿也不像。
      “有一事,在下疑惑已久,”江昌平斟酌着开口,“为何你们兄妹二人,姓氏不同?”
      姜云笃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抬起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平:“因为……我是姜家人。而妹妹,是娘亲自领养的孩子。”
      此话听着甚是奇怪。
      “姜家人,你是姜止之子?”江昌平故意说错。
      “不,是姜礼。”
      姜礼。江昌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姜云笃脸上透出一股死气,却轻柔地笑起来,“娘与先父……感情深厚。看见我,难免伤心。”
      江昌平心里微微刺痛起来,“姜家主....是因何去世?”
      “病故。”姜云笃的回答快而短。
      窗外霞色已落,炉中火也渐弱无光。姜云笃打破沉重局面,笑容满面的邀请道,“在下在扬州多年摸索,可否容我施展此长处,带江公子去街上逛逛。”
      “固所愿也。”江昌平从善如流。
      陆盛神出鬼没,在俩人出门的瞬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上两件狐裘大氅。
      “入夜了,江风砭骨。江老爷千万保重贵体,莫嫌弃小人这些粗陋物事,暂且披上挡挡寒气。”陆盛话里透着十二分的殷勤。
      下人们轻柔地给江昌平仔细穿上,大氅上的熏香若隐若现的钻入鼻腔,皮毛柔软的触感让他变得懈怠,他不自觉看向姜云笃熟练张开手让人为他更换的从容身姿,话溢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腊月半,扬州府街上正是年节筹备高峰,市井一派繁忙景象。沿街商铺满挂朱红灯笼,家家门前陈列出色彩鲜艳的各类商品,好不热闹。
      信步走着,到了一家香烛纸马铺,架子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祭祀用品:线香,锡箔元宝,纸扎神马,灶神画像等。见江昌平兴致不错的左右观察,姜云笃默默走到掌柜身边耳语了些什么。不一会儿,掌柜从内室端着方盘出来。
      “江老爷,您赏眼瞧瞧这个?”掌柜小心揭开红绸,露出一排色泽沉润的线香,“咱扬州特产的广陵香,以八月半盛开的金桂头茬花混合沉檀,零陵香制成,其香清雅,很是受欢迎。”
      江昌平根本无需凑近,在红绸打开时,香气已然喷涌而出:如月下闻笛,清而不冷,甜而不腻。他确实心中一动。
      “怎么卖?”他看出此物昂贵。
      “江公子有所不知,此香在读书人之间流传甚广,别称蟾宫折桂香。”姜云笃俏皮地请求道,“掌柜乃我好友,无需钱财,你我皆是读书人,可否请江公子收下此香,既让我沾沾光过两年顺利中举,也助江公子有此吉兆来年金榜题名。”
      “你又来这些虚辞。”江昌平皱眉撇姜云笃,倒没阻止掌柜吩咐人备马送去府上。
      重新走上街,远处蒸笼店飘来温温的枣泥香气,傍晚竟还有人排队。偶见妇人坐在悬着“冬节大吉”灯笼的窗下,用竹枝扎着扫帚;男人们则趁着最后的天光,爬上屋顶检修瓦片;懂事些的半大孩子,正用石灰水帮着粉刷院墙。
      “大伙儿都说,腊月十五扫梁尘,来年不招鬼缠身。”姜云笃在一旁解释道。
      江昌平眼神似抓钩,恨不能将目之所及全然锁入眼底。五光十色,画片般不断在两侧闪过,新昌县的日子变得恍如隔日,退潮般越推越远。
      “且停。”
      一声不算高亢的呼喝传来。只见一顶四人抬的官轿缓缓停在街边。“扬州府正堂”的朱漆木牌明晃晃的挂在轿前,轿帷上绣的云雁补子和江崖海水纹随风左右起伏,皂隶提灯于一旁随行。
      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掀起,江乐道的脸露了出来,带着卸去公务后的些许倦意,笑意盎然。“昌平?难得见你出来走动。如何,扬州城可比新昌热闹?”
      “老翁刚散衙?”江昌平拱手道。
      “商议盐义仓平粜的章程,耽搁了些时辰。”江乐道说着,朝轿夫摆手示意落轿。
      “小人叩见府台大人。”姜云笃作为生员,本可揖礼不跪。但此刻身着常服,面对全套仪仗、官服在身的知府,礼数只可过,不可缺。他立刻趋步至轿前三丈处,止步,垂手,然后一丝不苟地跪下,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
      额头触地、双臂伏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右边身躯数处伤口同时被撕裂开来。那是一种沉闷的、布帛被强行扯开的“滋啦”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温热的液体迅速渗出,浸透了内里的中衣,好在外面这件檀褐色织金缎的道袍颜色深重,一时看不出端倪。他暗自缓了口气。
      “不必多礼。退食之仪不扰民,莫惊起太大注意才好。”江乐道语气温和,虚抬了抬手,眼神却并无不满。
      江昌平已一步上前,伸手将他搀起。“这位是姜云笃,是……”
      “杨娇外孙么,也是位青年才俊。”江乐道迫不及待的打断,又眯着眼回想,“申时杨简来送了冬至节敬,你娘呢?怎好让个未出阁姑娘来官府。”
      “仲荣?”姜云笃也有些吃惊,“不是吴掌事吗?”他连忙躬身告罪,“让大人看笑话了,小人回去一定问清楚。”
      江乐道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妨事。许久不见杨姑娘,生得英气勃勃,全无寻常闺阁女儿的娇柔羞赧,看来杨氏枪法,她是得了真传了。”
      “舍妹近年身量见长,又肯吃苦,枪法确是小有所成,偶尔能与外祖母对上几招了。”姜云笃恭谨回道。
      江昌平看着两人熟稔自然的对答,愣了一愣,随即失笑摇头:“原来,不识趣的生客,倒是我自己了。”
      “小人久居扬州,又是个惯会攀缘附势的,能蒙府台大人不弃,已是天大的福分。如今跟江公子相识,更是上天慷慨厚待,往后江公子熟识扬州,便知小人所言不虚。”姜云笃挤着肉笑起来,语气诚恳至极,挑不出一丝错处。
      “前头文昌阁,有教坊司乐工在演练傩戏,想必热闹。你二人自去逛逛,我官服未卸,不便久留,先回府了。”江乐道眼看四周百姓避开,摸了摸头上的乌纱帽,又看向远处,慈祥地笑着为俩人指路。
      说罢,杉木杠落下来,江乐道弯身进了轿子。四名穿靛蓝棉布短打,系着红布带的轿夫立刻把轿子稳稳当当抬起来,头上范阳笠插的雉尾翎都未见抖动一下。
      两人揖礼,目送官轿远去。姜云笃才转过身,神色放松了些:“说来惭愧,那傩戏巡游,我还真未曾特意去看过。江公子呢?”
      江昌平看着轿前皂隶手里的烛光越来越小,还沉浸在父亲方才那随和甚至略带溺爱的态度带来的诧异中。自从他来扬州府,江乐道变得与往日全然不同,既张扬随和,又包容溺爱。在新昌县那个不言不语,严苛无趣的老翁凭空消失了一般。
      “嗯?”他回过神,想了想,“新昌小地方,年节虽有祭祀,却无这般大阵仗。不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往日出门少,县学也只上了一年有余,街市上究竟如何,所知着实有限。”
      “亥时了,去四望亭,不定能看见他们巡行驱疫,”姜云笃微笑道,“咱也算看个新鲜。”

      沿途走走停停,离文昌阁愈近地上的米和符纸愈多,铃铛声,锣鼓声,众人欢呼声,由远及近,烛蜡的油气萦绕在四周。一座三层八角砖木楼阁位于汶河路与文昌路交叉口,底层四面拱门与街道相通,立于文津桥上,顶部悬挂“邗上文枢”匾额,正是供奉文昌帝君的文昌阁。
      文昌阁底层拱门前搭建大型木台,悬挂“驱邪纳福”布幡,台侧设香案供奉傩神像,燃香烛,摆三牲。此时教坊司掌坛法师和乐工们已沿汶河路往四望亭去了,只余些商贩支摊在桥下贩卖鬼面具,锣鼓这些小物件。来往行人许多,唯有一冒着热气的摊子前大排长龙。
      “傩神享胙,来年无疫。”
      熟悉的声音传来。绕开人群,就看见杨花皮笑肉不笑的慈善笑脸,正指挥家里下人分发驱寒姜汤给百姓们。混着枣香的姜汤,不断冒出的腾腾热气,在冬日冷寒下,显得格外香甜诱人。
      “娘,”姜云笃眼睛一亮,快步至杨花身旁,“您也在。”
      杨花看见姜云笃,脸上的笑一僵,“你怎么在这儿?”正欲皱眉,余光却瞥见了后面的江昌平,那神色瞬间像被无形的手抹平、重塑,嘴角以一种扭曲的弧度向上咧开,形成夸张的笑脸。
      她迅速压低声音,对姜云笃快语道:“程家那老东西,不声不响在城东施了半个月的义粥,捞足了名声。我能让他专美于前?”说完,她上下打量姜云笃,眼神里带着审视,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声音压得更低:“陆盛那滑头,方才还来报,说你与人幽会吃茶听曲……我当是谁,原来是知府家的公子。”
      “陆掌柜心思活络,儿子自会留意,不教闲言碎语离间了我们母子。”姜云笃面色不变,坦然应道。
      杨花点点头,舒了口气,旋即越过他,朝江昌平热情作揖:“江老爷万福!这般巧遇。”
      “杨少东家善心,可需在下帮手?”江昌平看着络绎不绝接取姜汤的百姓,诚恳问道。
      “使不得使不得!”杨花连连摆手,仰着春风拂面的笑意,“民女不过尽些本分,略表心意。江公子与伯德自去赏玩傩戏便是,莫让这些琐事扰了雅兴。”她整个人被氤氲水汽笼罩,观之极尽柔和良善。
      姜云笃立刻接话:“娘说的是。江公子,我们走吧。”
      江昌平看了眼忙碌的摊位,目光最终落在杨花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上,只得道:“杨少东家劳心了。”
      两人离开摊子,走上文津桥。江昌平在前,姜云笃落后半步跟着。汶河水尚未完全封冻,薄冰映着两岸灯火,泛出细碎的冷光。一阵寒风掠过桥面,卷起江昌平几缕未束紧的发丝。拱桥最高处,文昌阁的飞檐下,悬挂着杨花捐纳的百斤腌腊年货,隐隐散发着咸香。行至阁楼正下方,江昌平忽然停住脚步,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将姜云笃堵在了栏杆与自己之间。
      “伯德,”江昌平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伸到对方面前。那掌心纹理间,残留着几道已然干涸,变成暗褐色的细微血痕。“你……不疼么?”
      这是方才搀扶姜云笃起身时沾上的。一路走来,姜云笃言笑如常,步履也未见明显滞涩。若非他有意无意保持着距离,生怕身上血腥气被对方察觉,江昌平几乎要以为这血是自己不慎弄上的。
      姜云笃的反应,却让江昌平愕然。他先是整个人愣在原地,目光无法聚焦般游移了一下,未能直视江昌平。随后,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睑急促地颤动,如同离水的鱼鳃。他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那吸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后,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江昌平。
      “你说什么?”
      那双眼睛里,是一片茫然的空洞,混杂着无法理解的困惑。仿佛江昌平说的不是一句寻常的关怀,而是某种他完全陌生的、来自异域的诡谲语言。他甚至显得有些无措,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得到这样一句询问。
      “伯德,伤势若重,不该强撑。我们可去医馆。”江昌平放软了语气。
      “不可,万万不可。”姜云笃骤然惊醒,眼神瞬间聚焦,方才的茫然被一种熟悉的带着惶恐的恭顺迅速取代。“江老爷莫怪小人脏了您的手,这就给您擦干净。”他急切地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绢,因为动作慌乱,袖口被扯动,更多的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沾染了手背和指尖。他折叠绢帕,用左手捏着干净的一面,右手则用干燥的袖口垫着,托住江昌平的手腕,开始颤抖着擦拭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他的动作小心到近乎卑微,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焦躁。
      怎么会这么说。江昌平心头那股郁气,骤然升腾。不是寻常体己话吗,为何姜云笃脸上会闪过惊恐。上桥和方才靠近护栏时,姜云笃也很奇怪,不发一言,还避开两侧护栏。是怕水?还是怕什么?如今更是诡异,眼前这人近乎条件反射般的惶恐,似乌云般席卷至江昌平全身,无所适从感让他头一次气血涌上头顶。
      “够了!”他猛地甩袖,抽回了手,力道之大,让姜云笃托着的手都晃了一下。江昌平不再看他,转身,快步走下拱桥,一次也未回头。
      荒唐。
      一股被这热闹人间彻底隔绝在外的幽暗情绪,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傩神降世,诸邪退避——!”
      远处火光乍现,妇人的哀求祈福声,孩童的尖叫声,商贩丢撒钱币叮当落地的清脆声响,蒙着符纸烟灰,沿着盐商捐设的、蜿蜒如龙的灯棚一路喧腾而去,直没入漆黑的夜色尽头。
      终是没看成这傩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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