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卦

　　篝火旁如今只剩下傅从雪清醒着，影十悄无声息落在他身后：“尊主。”

　　面前一片安静，影十原地等了一会，还是没有收到傅从雪的命令，悄悄抬头看去。

　　夜色下，这一刻的傅从雪似乎，格外孤独。

　　傅从雪开口问道：“影十，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影十挠挠头：“应该有十年了吧，当初不是尊主将我们从阎王殿里讨要出来的吗？”

　　影十从前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自认为跟在尊主身边的十年，简直算得上是养老。

　　傅从雪微微摩挲了一下右手食指的玉戒：“影十，再去替我做最后一桩事吧，事成之后，我放归你们自由。”

　　说罢傅从雪便催动灵力，将玉戒里面影十等人的魂契用业火烧毁。

　　影十到底跟了傅从雪十年，见到此情此景，心下也微微有些动容：“尊主……”

　　夜风吹拂来一阵浓郁的花香，人未至，声先至：“想不到阎罗十殿的尊主，也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候。”

　　影十听到动静，迅速拔刀，岂料手却被傅从雪摁住：“退下吧，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花月容冲影十睇去一个笑：“好生俊俏的小郎君，不过比起尊主来，还差了几分姿色。”

　　花月容作势要倚上傅从雪，被傅从雪不着痕迹避开。

　　花月容浑不在意地笑笑，开口道：“尊主还是这般不近人情。言归正传，今日我来这儿，是替判官递个话，他说，当年救你要求的报酬，该还了。”

　　不等傅从雪反应，半空中降下一片片暗紫色的花瓣，将花月容层层包裹住。
　　一息之间，花月容的身影，随着那些四散的花瓣，无声消弥在风里。

　　影十等人领了任务退下，傅从雪又靠回树干，夜已深，可他依然睡不着。
　　闭目便是滔天血海，族人们的冤魂叫嚣着，要傅从雪替他们复仇。

　　脖颈间忽然一凉，一把匕首忽然贴近傅从雪颊侧。
　　刚刚深睡着的左今也，此时手下微微用力，清醒的目光中涌动着几分更深的怀疑：“你到底是谁？潜入谢家有何目的？”

　　傅从雪毫不在意笑笑，垂下眸子，拖长音调：“左姑娘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真是令某神伤啊。”

　　“你！”左今也语塞，识海中自己神智不清，眼前的子书凌公子确实救了她不假。

　　见左今也一时分神，傅从雪便抓住空子，捉住左今也的手腕，将匕首的锋刃斜着压近自己几分。

　　“左姑娘没用匕首杀过人吧，这里，才是人最薄弱的地方，再往前一寸，你便可以割断我的喉管。”
　　傅从雪这般说着，手下当真微微用力。

　　脉搏微微跳动，喉管里的血液好像在下一刻就要争先恐后涌出来。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左今也微喘着气，瞳仁因为惊惧微微张大：“你真是个疯子。”

　　傅从雪拾起地上的匕首把玩，笃定道：“左姑娘不会杀我的，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杀意。”

　　傅从雪将匕首归入刀鞘，扔还给左今也：“匕首不错，很灵巧，若是附魔，也不失为趁手的杀人器。”

　　左今也气闷道：“我当然知道杀不了你，你的修为高深，哪怕我和锦佑联手，也不一定能伤你分毫。”

　　傅从雪面色恍惚一下：“不能伤我分毫？一两个金丹期或许伤不到我，但是成百上千个金丹期，便不一定了。”

　　说罢傅从雪又笑了：“况且身前杀人，和身后捅暗刀子，需要的修为也不一样。”

　　左今也抿了抿唇，开口问道：“灵台山的神官，也懂刺杀吗？”

　　“因为我不只是灵台山的神官啊，我还是黄泉道里爬出来的恶鬼，”傅从雪语气里流泻出森然冷意：“左姑娘方才装睡时不也听见了，我是十殿阎罗的尊主。”

　　左今也额前冷汗涔涔：“你光临谢家，究竟想要干什么？”

　　傅从雪收敛了周身戾气，又恢复成温柔无害的样子：“开个玩笑罢了，左姑娘，好好睡一觉吧，睡醒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

　　阵法密成，将左今也禁锢在原地，左今也耳后被种下的符文闪过红光。

　　傅从雪走至左今也身前，观察了一下那道红色的符文，看起来被种下有些年份了。

　　傅从雪对符法的掌握远不如阵法，他看着那些古怪扭曲的红字只觉得头疼，大致记下符法运行的轨迹，咬破手指，往那符咒上又添了一个字。

　　红光大盛，符文被注入灵力，开始新一个小周天的运行。

　　谢锦佑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那是左长老种在她身上的符文，可以抹消掉她的部分记忆。”

　　傅从雪道：“这是禁咒，你们谢家的人当真是不怕死，一个两个的，都修习禁术，若是反噬己身，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身亡。”

　　谢锦佑哈哈大笑起来：“傅少主，我们都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你看来，死亡可怕吗？疯魔可怕吗？”

　　谢锦佑道：“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可怕。这世间大部分人都太无聊了，将自己禁锢在世俗的框架内，活得小心翼翼，在意旁人目光。”

　　“人生短短三万天，我只为自己而活，我愿为论证我的道而死。什么大逆不道，什么燃命禁咒，在我这里也就是修行的工具而已。”

　　“禁咒带有一个禁字，是危险，但也意味着强大，它们能证我的道，我便修习，就那么简单。”

　　“傅少主，我现在很好奇，你所行之道。”

　　傅从雪记得自己身死那日，也曾拖着残破的神魂，浑浑噩噩行至奈何桥头，桥边空荡荡，只有一棵张牙舞爪的垂柳。

　　傅从雪登时清醒了，逆着人潮向后退，黑白无常在身后穷追不舍，魂鞭抽在傅从雪背上，一鞭子差点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最后傅从雪还是被阴司鬼差扭送到魂殿，判官的朱笔在生死簿上飞快走过。
　　接着判官合上生死簿，抬头看了眼魂殿中央跪着的傅从雪。

　　判官一身白衣，眉目清秀，看起来文质彬彬，倒像位有礼的书生。
　　只听那弱质书生开口，嗓音温和，如潺潺流水声划过人心间：“殿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

　　扭送傅从雪的鬼差单膝跪地复命：“判官容禀，这位是前段时日有飞升迹象的傅家少主，他的生魂游荡在奈何桥边，被属下察觉，故来请教判官，如何处置。”

　　那判官叹了口气，扔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你在人间还有未了之事？”
　　这话是对着傅从雪问的，傅从雪下意识点点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阎罗殿，诞生于神界、人界、鬼界三界交界之处，被阎罗殿捉住的生魂，都会被投进熔炉，作为业火的养料。”

　　傅从雪记起鬼域中心那大片的业火红莲，原来这红莲，竟有人在背后培养。

　　那判官思索片刻：“得亏你遇上我值夜，这样吧，我帮你补齐生魂，送你重返人间如何？”
　　傅从雪愣住：“为什么帮我？”

　　那判官扬了扬手里的生死簿：“凡人生平，都记录在册，你是个好人，却死得这般……”
　　判官总算想到一个委婉的形容：“凄惨，我作为地府公务员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决心帮一帮你。”

　　“代价？”傅从雪开口，嗓音沙哑。
　　“你的神魂很强大，若是能和业火相融，想必不用多少年，就能助业火脱离鬼域蛮荒之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傅从雪没有多想，答应了判官的提议。

　　于是判官亲自提起朱笔，在傅从雪额间落下一个红点，做过记号的魂魄，永世不得往生，徘徊人间肃清因果业报。

　　傅从雪的魂魄飞离鬼界十三府衙，途经一片花海，鲜红色的曼珠沙华在这片荒地中轻轻摇曳。
　　一路沉默寡言的鬼差在此时开口：“曼珠沙华，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相传是一痴情怨女的鲜血浇灌而成。”

　　“那怨女在奈何桥边苦等书生三千载，最终心灰意冷，割破手腕，以血饲花。”

　　傅从雪被那片花海吸引，又向前走了两步，被那鬼差厉声呵止：“快快停下，花海再向前，便是忘川湖水。”
　　得饮忘川水，往事一忘皆空。

　　傅从雪看着淹没脚边的忘川湖水，突然发问：“我可以将我的一颗心沉在忘川湖底吗？”
　　将一颗心沉入谷底，意味着傅从雪慈悲不再。
　　旁人皆是弃暗投明，只傅从雪一个，死过一回，弃明投暗。

　　傅从雪自那刻起，身入恶鬼道。

　　谢锦佑在不远处悠悠感慨：“活在仇恨里的人啊，大仇得报时，仍是一无所有的……”

　　傅从雪不语，只是向后退三步，又向左走了两步：“阵眼就在此处，我此刻破阵，你还能看场好戏。”

　　谢锦佑晃了晃腰间的马良笔：“北方的业火暴动，傅少主将祸水东引，想必现在谢家的各位家主正在焦头烂额此事呢。”

　　果真，待到第二日，左今也三人从密林阵法中走出来，失灵的传讯纸人总算重新发挥作用。
　　左长老虚弱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今也，谢家遭逢大劫，速至论法堂！”

　　左今也和谢锦佑身体具是一震，彼此交换眼神，从对方眼里读到的皆是诧异。

　　傅从雪微微抿唇，传了一道密音给谢锦佑，话里话外皆是对谢锦佑的冷嘲热讽：“演技真好。”

　　谢锦佑得意地回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过奖过奖。

　　瞬移阵法带着三人前往论法堂，不消片刻便至。
　　却见论法堂内气氛压抑，几位长老神色灰败，左长老明显受伤不轻，拄着拐杖，在长老椅上闷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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