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停止之前

　　对于周奕辰来说，学习这件事情从来算不上困难。他不需要熬夜，也很少焦虑。老师讲到一半，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会落在哪里；题目换一种问法，他也能很快找到路径。成绩更像是一种顺手得来的结果，而不是一场必须拼尽全力的争夺。

　　周奕辰的母亲常说他“天生适合读书”。那语气并不是赞美，更像是一种确认。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默认。于是他也一直默认——有些人是被推着往前走的，而他只是站在路中央。说的直白点，他感觉自己更像是路中央的电线杆子，光是站在那儿，就足够引人注目。

　　直到他注意到徐可欣。并不能说是突然的。而是一点一点，慢慢意识到的。她写题时很用力。不是速度快，而是认真到近乎紧绷。像是在用尽力气抓住每一个步骤，生怕一松手，就会被什么抛下。

　　有一次晚自习，他无意间看见她把已经算对的过程又重新演算了一遍。不是因为不确定，而是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侥幸。笔尖落下去的时候很稳，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不安。

　　那一刻，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疑问——为什么她要这么拼命？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东西，对她而言，像是一条必须紧紧抓住的绳索。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原来“努力”这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松谈论的。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

　　留意她坐在第几排，
　　留意她写字时几乎贴在纸面的手腕，
　　留意她在被点名时短暂的停顿，
　　留意她把书抱得很紧、像是抱住某种安全感的姿势。

　　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好奇。如果一个人明明这么努力，却还是被一点点推到角落，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并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的视线会在教室里多停留一秒，而那一秒，几乎每次都落在她身上。
　　其实周奕辰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注意她。很久以前，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一次。
　　那是初三下学期的一个傍晚。操场的灯刚亮起来，他刚打完球，手里拎着水瓶，站在跑道边缓气。风很大，球场另一头传来零碎的说笑声。他无意间抬头，看见校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生。她背着书包，穿着四中的花格子校服裙子，很明显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她站得有些拘谨，又不像是迷路，只是安静地等着谁。

　　然后她的朋友从教学楼那边跑出来，远远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可欣——”
　　她抬起头，应了一声，笑了一下。很轻，很自然，像风吹过水面时留下的那一点亮。

　　他当时只是看了一眼。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记得很久。不是因为喜欢，甚至谈不上好奇。只是觉得——这个人，站在那里的样子，很认真。

　　后来很多年，他都没再想起那一幕。直到现在。直到他发现，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低着头写题，用力得像在抓住什么。他忽然意识到——那种“认真”的气息，从来没有变过。
　　变的，只是她所站的位置。
　　换座位是在那天下午。教室里一阵轻微的混乱，椅子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有人抱怨位置太靠前，有人庆幸自己还在中间。周奕辰坐在原位没动。可她动了。

　　徐可欣抱着书站起来的时候，很安静。她走到第三排靠窗，把书一本一本放好，动作很慢。像是在给自己重新划定一个，不会被打扰、也不再被期待的位置。
　　周奕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只是觉得，她对待这个位置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而她更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可以缩进去的角落。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她以前不是坐那里的。不是最前排，但也不远。在一个既能被看见、又不至于被过度关注的位置。而现在，她退后了。不是被谁明确推开，而是被一种无形的秩序，慢慢挪走。

　　而真正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后来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起初只是玩笑。

　　“你声音能不能大一点？”
　　“我们真的听不见。”

　　语气带着笑，却一次比一次自然。她每次都不会过度回复，有时连回应都省了。像是在默认——这是她应该承担的。

　　他听着，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烦躁。不是替她生气，而是对这种氛围本身的不适。有些话一旦被反复说出口，就会慢慢变成一种位置分配。
　　“吵不吵。”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声音不高，却让教室里安静了半秒。然后有人笑着打圆场，话题很快被带走。

　　可他知道，那一瞬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像是确认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去。那眼神里没有感激，也没有依赖。只有一点短暂的意外。

　　她大概已经习惯了，没人替她说话。

　　然后，今天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他在门口看见了她。她正从里面出来，抱着一摞书。步子比平时慢，像是在整理什么没来得及整理好的情绪。

　　他站在门边，没有出声。她经过他身旁时，风从走廊另一端吹过来，把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吹乱。她伸手按了一下，却没按住。那动作很轻，但又有一丝慌乱。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生活。

　　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因为不想再犯任何一次“被看见的错误”。
　　这种状态，他很熟悉。只是他从来没想过，会在她身上看到。

　　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的灯亮得很均匀。他从前排下来拿资料，经过第三排时，脚步慢了一下。
　　她正盯着一道题，草稿纸上有几行被反复擦过的痕迹。橡皮屑落在桌角，她却没有注意。那道题，对他来说并不难。可她显然卡住了。

　　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瞬。不是不知道该不该讲，而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这里不用绕这么远。”他指了指她的步骤，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直。

　　她抬头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位置注意到她。
　　“……这样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
　　他点头，低声解释了两句。两个人靠得有点近。窗外的风吹进来，把她耳边的发丝轻轻掀起。他忽然发现，她听得很专注。不是依赖，也不是敷衍。而是一种，想要把每一步都牢牢记住的专注。
　　“有不会的，可以问我。”他说。语气很淡。却不是随口。
　　回到座位后，他却没能立刻静下来。有人叫他去打球，他应了一声“等下”，却在收拾书本的时候，又往后看了一眼。

　　她低着头，正按照他刚才讲的步骤重新演算。笔尖落下去的那一下，很稳。风从窗外吹进来，在教室里短暂停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不是她太用力。而是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她——“可以松手”的机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