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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巧
第二天早晨,轮到二鱼等他。
一直等一直等,早自习的铃声响过很久,莫正青才终于耷拉着脑袋从小路上慢慢绕了过来。
二鱼马上跑了过去,小声地叫他:“莫正青。”
他好像没看见她似的,黯淡地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二鱼跟着他,倔强地又叫了一声:“咳咳……莫正青。”
莫正青脑袋动了动,顶着一双烂桃似的眼睛看向她:“你怎么还在这?”
“我在等你。”
“这个时间,早都迟到了。”
二鱼不理解地皱了皱眉:“可是你还没来啊。”
“我请假了。”他这么说,然后看着二鱼瞬间变得有些呆钝的表情,又笑了起来,“不过我突然想到,某个人不会还傻傻地在路口等我吧?我就来了。”
二鱼的眼珠很缓慢地转动了一圈:“迟到……就迟到了。”
莫正青低着头走路,走了两步,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叹了口气。“吃早饭了吗?我忘记买了……”
“没关系,已经过了那个点了。嗯,你饿吗?我包里还有巧克力。”
莫正青沉默了一会儿,朝她伸手:“要。”
二鱼掏出整块儿的德芙递给他,莫正青接过来看了看,拿出美工刀切成两半,又分回给她。
巧克力又苦又甜,她那段时间很爱吃,吃的时候总是甜的感觉居多,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却是苦的感觉多。吃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那吃苦食呢?是不是像他们一样,吃着吃着就想要掉眼泪?
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二鱼偶尔压抑地咳两声。莫正青皱着眉头:“你的感冒还没好?”
“周末去拿了药,咳咳,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更严重了。”
莫正青看着她:“等烧一场,或许就能大好了。”
二鱼连忙点了点头。忽然她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莫正青,对不起。”
“哈?”莫正青停顿了很久,“所以那天真的是你?”
“我并不是有意的,但是……对不起。”
莫正青咬着下唇,问她:“骂我的,是你吗?”
二鱼愣了一下。
“批阅我作业的,是你吗?”
“我成绩不及格,是因为你吗?”
“……”
“都不是,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因为我……同情你?不,不能这么说。她没资格同情他了。
“可是,你不在意我看见了吗?”二鱼低低地说话,说出来的内容却是那样坦率地直击人的心底,“我现在向你道歉,请求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疏远我。”
莫正青震惊地看着她,二鱼再接再厉地抓住了他一只手:“莫正青,我赔给你医药费吧。我去向你的家人证明你的伤是意外,是我做的,是我的错。”
“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赔偿你一个道歉,由我来告诉他们,学不好算数不是你的错,排名在下游不是你的错,他们谁都不能拿这个当作借口斥责与嘲笑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今她已经意识到那日造成的是远不止浮于表面的伤害,她的话像倒豆子一般急切地往外冒,“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笨。即使脑袋受伤了,你还是一样的乐观、开朗、可爱。”
他们距离很近地四目相对,二鱼这才发现,莫正青有很纤长的睫毛,细细密密的乖顺的垂着。他的瞳孔在细微微地颤动,然后那双泛红的眼睛再次翻涌出了泪花,顺着脸颊的弧度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三天前莫正青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哭,如今莫正青在她面前哭。二鱼想,她也算是见过他哭的模样了。
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哭声,它路过他们身边时,亲吻了他们童真的眼睛。
二鱼一手拿着半块德芙巧克力,另一只手坚定地握住她的伙伴。莫正青蹲在她身边,无声地在哭,眼泪滴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又晕到地底。后来他渐渐哭出了一点声音来,少年的悲伤被风裹挟着,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消散在许多人的快乐中,融化进更多人的悲伤里。
他们绕路去了附近的小超市,二鱼借了门口的公用电话,莫正青买了一瓶冰水敷眼睛。
“妈?是我。那个,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今天上午我可以请假吗?”
“可是我朋友也在陪着我。”
“嗯……好。”
二鱼挂了电话付了钱,走回他身边。莫正青半边脸埋在水瓶后面,微微地勾着嘴角,想到什么,又回落下去,反而眼神变得很坚毅。
“你妈妈没说什么吧?”
二鱼耸了耸肩,“你妈那时怎么骂你的,我妈就是怎么说我的。”她往包里拿出折叠好的现金,塞进他的口袋里。
莫正青呼呼笑了。“你妈跟我妈好像。你和我也有点像。”
“是吗。”二鱼接过瓶子,敷在他另一边红肿的眼睛上。
黎叔叔最近经常来她们的家。
叶女士总与他一起,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或许有讨好的成分,但黎叔叔本身的确是个很好的人,他每次登门时都会为二鱼准备礼物,自从头一次的不欢而散之后,他不再动她的东西,即使是小孩子,也给予她完全的尊重。
他陪在叶女士身边时,眼里就绽出与叶女士那晚相似的神采,那是属于成年人的羞意。二鱼不错眼地观察着他,他发现了,回望过来,朝她露出一个温和与包容的微笑,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微笑,这样一个代表着父亲的微笑。他们之间没有对话,年龄差距如此之大的两个人,同样的细腻的情绪在眼波之间流转。
二鱼垂下眼睫,将情绪冷却在眼眶内,然后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开。
她从来没有听叶女士说过那么多话,没见过笑容在她脸上时隐时现的模样,有话可谈,代表她喜欢对面的人,她从没有对着二鱼这样,所以她并不喜欢她。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将她拴在身边?
她开始想念外婆。想念那些挣扎在幸福中、只思考着小小烦恼的日子。
她对着作业发呆,莫正青推了推她的小臂,二鱼转过头去,向他展露出一副笑脸。他们确实是很相近,带着同病相怜的相守相依。
世界是墨绿色。教室被窗棂切成一格一格,蝉鸣和着夏日的燥意从四面八方裹挟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劳动课,二鱼握着自己的扫帚,从一片湿淋淋中抬起头。门外人声嘈杂,似乎有人在厉声斥问她的名字。于是她走过去,对方有一张令她熟悉的脸,可她一下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听得对方尖利地叫嚷:“你是茜茜?你就是茜茜!长成这样真是狐狸精,勾引我们家孩子!”
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推倒在地,跌落时她透过人群挥动的手臂看见莫正青,她瞬间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她是那个理亏的人。
孩子们带来的小桶被波及了,它们接二连三地被倾翻,脏兮兮的污水流淌出来,把她打湿,又把她淹没。
二鱼在重压的窒息感中惊坐而起。坐了半晌,反应过来是梦一场。
那一声“狐狸精!”还如有实质地炸在她耳边,她没有再躺回去,而是翻身下了床。走去衣柜旁,翻找出一件常穿的牛仔外套,又从内兜里掏出了一本很小巧的笔记本。
这是她从读本中学到的方法,墨水可以冲淡情绪,心事写下来就变得和纸张一样轻。这是一本并不连贯的日记本,每当她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就把它取出来,又因为害怕偶然路过的人无聊张望,会一不小心翻开她的心,所以她又将它藏起来。
日记已经写了有一小沓,大多都是虚无缥缈的少女心事。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很无趣,家和教室没什么分别,没有会唱歌的蝈蝈,没有路过她的飞鸟,没有,没有。
下面跟了一串圆泡泡样的字体:“哈哈”。
二鱼瞪大了眼睛,黑暗中,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二鱼呆坐了很久,那个梦境被打岔,不可避免地遗忘了许多。最后她囫囵地写了两句话上去:“我做了一个噩梦,很害怕梦境变成现实。”
“悲伤啊悲伤,请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写完之后,她突然变得很疲惫。强撑着把本子送回原位,她快速爬上了床,很快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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