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夜深如墨，一行人围着昏暗的火折子缓缓前行，直至找到一片空地方才歇息。第二天一早，当阳光叫醒众人时，所有人都被此地之景所惊异。
　　这是一片桃林，桃花密密的压着树枝，偶有花瓣站不住脚从枝头飘落，铺成的小径颜色鲜亮雅致。阳光洒落，树木熠熠生辉。一条小溪顺着道路而下，满载落花和阳光，世外之景，莫过如此。
　　花林不大，走了不久，便穿过了花林，道路逐渐向下，周围树木也越发稀疏，树缝间透着天光，往外已经是悬崖了。再走不久，道路渐有雕琢过的痕迹，慢慢地，众人看到了一条长廊建在崖璧上。
　　长廊缓缓向下，时而悬空，时而穿过山体，从廊上向山谷望去，隐约能看到金色的塔顶，只是，悬廊的朱漆早已脱落，精致的浮雕已被植物侵占，向下望去，塔顶也像落了灰，没有传说中的光彩。
　　悬廊之下便是鹿仙谷的所在，市井残垣中隐隐能窥得当年的繁华，只是如今只剩尘土与碎叶，谷中道路原本很宽敞，现在却也破碎了大半。
　　“看来谷中怕是早已无人了。”顾子川如此感叹。
　　“小凡人总是自作聪明。”听到顾子川的话，走在队伍最末的屠忧开了口，“依你姑奶奶我所见，这地方还有人气。”
　　众人止步回头，似乎想问问猫妖如何看得，屠忧却话锋一顿，嘴角一弯，只补充了一句：
　　“而且，这里人还不少。”
　　“那为何，我们在谷中走了那么久，一个人都未曾见到呢。”李相思走到屠忧身旁，歪头问道。
　　“方才我便觉得奇怪。”这时，褚见山开口了，“自下到谷底起，便能远远看到金塔的塔顶，可我们都快将这鹿仙谷横穿而过了，却好似丝毫没有靠近那座金塔。”
　　“你的意思是说，这鹿仙谷好似迷宫一般，我们走了这么久，只在外围打转，仍未来到这真正的鹿仙谷。”李相思很快反应过来。
　　褚见山朝李相思点点头，道，“这谷中的格局着实奇怪，似乎既要宣示一些事，又想要隐藏一些事。”
　　“传说诸葛亮以石阵困敌军，利用石头的排布便能使人产生幻觉，我看眼前此景倒是很像。”顾子川说，“或许，我们周围的哪一堵墙，便是幻觉所成。”
　　“要不，撞一撞。”顾子川继续试探着说道，声音明显弱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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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那么麻烦，既已看出这背后有门道，诸位不妨就跟我走。”李相思笑道，“找路一事，我还是挺擅长的。”
　　说着，李相思环顾四周，略一沉思，朝着前方一个破败的屋头走去。这屋子过去想必是一间商铺，招牌落在地上，挡住了损毁的大门，李相思带领众人越过横亘的招牌，屋子里扬起了一层灰尘，穿过灰尘，绕过歪七扭八的柜台，众人看到商铺后面有一扇小小的木门。李相思伸手尝试着推了一下。
　　“轰！”
　　腐朽的木头早已支撑不住，木门轰然倒下，连带着整座屋子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众人赶紧离开了屋子，屋外是一条小巷，看起来没什么特别。随后，李相思又带着众人穿过了一间又一间屋子，愈走，道路愈窄，围墙愈高，完全看不到远处的景色，真似在迷宫中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当金塔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似乎已是近在眼前了。
　　高墙渐渐变矮，房屋也渐渐稀疏，到最后，众人发现，他们竟走上了田埂小道，两边地里种着各色蔬菜，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大片麦田，田里数十人正在耕种，面朝黄土背朝天，丝毫没注意李相思他们几个外来人。传说中的金塔就坐落于田地中心，此时李相思他们望去，金塔已然毫无阻挡，高耸在中央，似能与山比肩。若是回到当年繁华时，金塔映照辉光，又不知是怎样一种景象。
　　“诸位是何人，如何能来到此地？”
　　身后，一个轻柔而有力量的声音响起，众人连忙回头，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来到他们身前，手里提着饭盒，半头白发，眼里带着关切。“不管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鹿仙谷的情况你们想必也听过，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离开？没把这翻个底朝天，查出个所以然来我们怎么可能离开，顾子川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思这么想着，用余光瞟了一下其他人，邱逢春用伞半遮着脸，看不出情绪，李相思则和他一样，一副一点也不想走的样子，对上顾子川的眼神，李相思歪嘴一笑，站出来向面前的妇人说道：
　　“我们来此，自是有要做的事，还请您让我们在鹿仙谷多留一阵。我们保证，绝不会打搅你们！”
　　听闻此言，妇人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反驳。这时，田地中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耕种的人们聚到了一起，像是围住了什么人。面对此景，李相思一行人面面相觑，疑惑又好奇。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话，就过去看看吧。”这时，妇人开口说道，“若是看了之后还是决定在鹿仙谷待几天，便来找我吧。”
　　妇人拿着饭盒便准备往回走，“我家在最东边的角落，不清楚的话，就问问别人，就说去白姨家就行。”
　　一行人谢过白姨，便往田里的人群走去了。人群中好像发生着什么重要的事，以至于无人发现李相思他们来到了人群后头。透过人群的夹缝，李相思看到被围住的是一个男人，男人蜷缩在地上，周边麦苗皆被压折、一片狼藉，似乎是痛苦地翻滚过，从他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臂上，可以看到溃烂的皮肤，一行人不由得别过了眼。周围的村民沉默不作声，只一两人上前，拿布慢慢包裹住男人，渐渐地，男人低声的呜咽变成痛苦的喊叫，有些村民低头捂耳开始离去。
　　没人敢说自己见过此等场景，顾子川自认读书万卷，在脑中迅速翻阅自己曾经阅读过的各门医书，仍旧无果。褚见山道门出身，又游历四方，面对这种场景，也是茫然无措，尽管如此，褚见山还是下意识的想要上前查看。
　　“……怎么了？”
　　褚见山脚步一顿，回头发现，李相思扯住了他的袖子。出什么事了吗，褚见山下意识地看向李相思，李相思却垂下眼。
　　“走吧，别上前了。”
　　褚见山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李相思离开了人群。一行人从麦田往东，房屋稀稀落落，四散分布在田地的各个角落，最远处一个人影向他们遥遥招手，仔细一看，正是白姨。
　　五人很快便来到白姨门前。
　　“正好出门打水，就看到你们五个往这边走，你们既然打算呆在这，便好好玩几天吧。”
　　白姨带众人进屋，屋子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倒有三间房，白姨迅速收拾出了两间，安顿好了远道而来的外乡人。
　　“各位休息一会吧，到晚饭的时候我来叫你们，你们来的很是时候，今晚有一场盛大的宴席。”
　　“盛大的宴席？”
　　晚上，五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金塔前，望着眼前人来人往，喧闹非凡。村民将自家的桌子拼成三张长桌，正好够坐下整个鹿仙谷的人，中间的长桌已放上一只滋滋冒油的鸡，几个年轻人来来回回把椅子摆上，将碗筷端上，几个小菜也依次放上餐桌，荠菜、茼蒿、茄子，皆是乡野珍馐。年纪稍长的已经坐于桌前，只正中间的位子空着。
　　白姨将五人带到了左边长桌的角落，偶尔有村民经过，看到他们，一脸的怀疑和警惕，白姨便不厌其烦的解释道：
　　“这几个孩子有本事，从外面进到山里来了，既然来了，不妨好好招待，毕竟我们这里，也好久不来外人了。”
　　村民听了，便不再多言，甚至连好奇心都不怎么展露，这让褚见山内心隐隐有点不安。
　　宴席开始，村民们觥筹交错，大声聊天，碗里是酿的米酒，味道很淡。褚见山似是不太习惯这种场景，只呆呆的坐着，他看着顾子川一边拿起酒碗与别人谈笑风生，一边悄悄接过邱逢春碗中的饭菜，邱逢春作为鬼魂，自是吃不了阳间的菜，为了不让他人察觉，便面上夹菜，实则暗度陈仓，上演了一出假吃大戏，如此装模作样一段时间后，身旁的屠忧似是吃完了，便拉着邱逢春悄悄离开了宴席。
　　“哐当！”
　　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褚见山低头，看到李相思拿起酒碗与褚见山碰了杯。
　　“快吃吧，真的好久没吃到新鲜烧出的饭菜了。”
　　李相思笑着说完，起身绕着长桌夹菜，熟练的像是本地人一般。
　　褚见山咬了一口茄子，香甜的气味在口中弥漫，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渐渐地褚见山在饭桌上也愈加放松，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了手中的一碗米饭。
　　“褚见山，你尝尝这个，这是山上果子酿的酒，这酒可少了，我向中间那人要来的。”
　　一个酒盏，被李相思带了过来，褚见山抿浅浅的一口酒，梅子的清香砰然绽开。
　　只有坐在正中间的人才能喝这个酒么，褚见山如此想着，不由的抬头一望，本以为，坐在中央的应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可褚见山看过去时，却很明显能看出那人年纪尚轻，即便带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而且，那人似乎还有点眼熟。
　　这不是之前那位倒在麦田中的人吗？
　　褚见山开始时不时的看向坐于正中央的那个人。只见他像饿鬼一般往嘴里塞着食物，直到吃不下去，那人突然像是卸了所有力气，放下碗筷，离开觥筹交错的长桌，走向金塔后方的阴影。
　　褚见山见此，也连忙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高塔投下阴影，也唯有在阴影下，那人才把斗笠摘下，看见褚见山走上前去，那人下意识便想躲开，不想褚见山却一把拉住。
　　按褚见山的第一反应，便是捏起咒诀，查探此人是否妖异缠身。咒法的光芒映照出对方脸上的点点黑斑，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已经腐烂。
　　然而褚见山发现毫无异常。
　　亦非疾病。亦非诅咒。终于，褚见山还是松开了手。
　　“外乡人，你不必这么做。”那人开口第一句，如此说道。
　　月亮悬于长桌之上，照在村民碗中浅浅一盅酒上，为金塔的倒影渲染了金晖。而无人得见的金塔背后，褚见山浅靠在墙边，身旁坐着那位村民，阴影彻底藏住了他的面容。
　　二人沉默了良久。褚见山习惯了解决问题，独独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
　　“这谷中的人，我们谷中的村民，包括进到谷中的你们，外乡人，我们的命都是山神的。”那位阴影之中的村民缓缓开口。
　　“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在这里生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身上长出了点点黑斑，后来，黑斑慢慢的就会腐烂，□□未死却先腐烂的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神明决定收回你的性命，在长出黑斑那一刻，你就已经死了。因而，你当走入越山，把灵魂归还给山神，否则，灵魂将永远被死亡的痛苦所缠绕。“
　　“既然是神明，就不会随意拿走凡人的生命。”听到这，褚见山忍不住反驳。
　　听到此话，身旁那人轻笑一身，“外乡人，你们见识是多，可那么多见闻未必是好事。你想想，所有人都会老去死去，你们的神明，难道不也拿走了你们的生命吗？
　　“外面的人花力气种粮食，花金钱买东西，而我们在山里便能得到一切，我们花自己的命，未尝不可。金塔在当年是存放食物的地方，从越山打的野物，山上果子酿的酒，晒干的药草，这些八十年前存下的东西，至今仍有一大半未吃完。我们鹿仙谷靠山吃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越山，自然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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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你不想死。”在那人的滔滔不绝中，褚见山总觉得背后似乎隐藏着他的一些说不出口的话，终于，褚见山灵光一现，这么开口道。
　　对方就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死亡，是所有人都害怕面对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褚见山，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你半天了。”远处，被月光照到的地方伸出一个脑袋，李相思遥望着褚见山他们这边，很神奇的居然能看得到阴影之下的褚见山。
　　褚见山走了过去，告诉李相思他在和坐在正中间的那人聊天。见李相思一脸好奇模样，褚见山带着李相思回到了之前的阴影处，不过此时，这里已经没人了。
　　黑暗中，褚见山望向远处，只见如墨的夜色一重一重，那是远处越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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