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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薛平从来不因自己的好恶限制他人。
何况薛文。
薛文若在乎别人眼色,早不在秦宅待了。
薛平继续道:“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萍宁点点头。
这个结果不必他说,明眼人都看得出。
“本来他二人有故交,投奔借住并无不可,”薛平神色晦暗,“但家主常常独身前来,引人猜忌,他不在府中长留,嚼舌根的碰不到他的晦气,我娘却不少遭白眼。”
其中最不痛快的,非周仪莫属。
周仪主掌宅内大小事,她看薛氏母子不顺眼,不必吩咐,自有人来找麻烦。
萍宁认同薛平的逻辑。
从这方面来看,秦章的做法确实欠妥。
一个在外八面玲珑的商人,难道想不通这样简单的人情道理?
不是想不到,只是懒于费心。
秦宅的主人都不在乎清远园的处境,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予以尊重。
萍宁今日出去转悠一圈,不必刻意打听也将薛文的闲话塞了一耳朵,他们生活在秦宅,听得必然更多。
多亏薛氏母子不是爱计较的性子,否则得成天忙着怄气。
萍宁瞥见薛平的脸色。
不,不是不爱计较,只是没法计较。
萍宁不信薛文不知道,一个孩子在充斥流言蜚语的环境里长大会有什么结果。
世道虽乱,找到生计却不难,何苦让薛平扮上女装囿居宅院?
就算要住在秦宅,薛平是男是女并不妨事,秦氏无论如何不会让外来人入主,薛文多此一举,倘若有朝一日败露,才是真的说不清。
看薛文的样子,显然意识到瞒不下去了,所以放弃管控薛平的饮食。
毕竟是极端的方法,早些消停更好。
萍宁善意宽慰:“没关系,你很快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薛平:!
“我不过心中有怨,其实想来,家主收留我们已是心慈,绝非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辈。”
他语速飞快,萍宁反应了一会儿。
“……哦。”
薛平猜不透萍宁的“哦”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不想秦宅等不及办寿宴,就先挂上白绸了。
萍宁神色淡淡,不像起了杀意,偏冷清得慑人。
薛平纠结半天,试探着问:“家主他,不会出事吧?”
萍宁:“他出什么事?”
秦氏短了谁也短不了秦章,他自个儿老老实实的,没人敢找他不痛快。
薛平从萍宁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听出她对秦章的小命并不关心。
他松了口气。
转而想起方才萍宁作弄他的情形。
薛平窘迫之余心中疑窦丛生:“灵异不食人间烟火,你为何能吃下我娘做的丸子羹?”
萍宁正要回答,门边传来薛文的声音:“平儿。”
薛平立刻转过头去。
萍宁见势闭口。
身边有个女鬼,薛平时刻担心被抓包,只能强装镇定。
可他的演技青涩,还不到家。
薛文站在门口,身形一般隐没在阴影中。
“天冷,别磨蹭,趁热吃了。”
没等薛平回话,她转身走出可见范围。
薛平看不到薛文的去向,萍宁却一清二楚。
她回了卧房,点烛焚香。
薛文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书页。
金光大盛。
萍宁抬袖掩面。
薛平被袖风扇得打了个哆嗦。
这顿饭不知第几回受外力打断,他苦大仇深地放下调羹。
萍宁缓缓放下袖子。
薛平看清她模样,倒吸一口凉气。
女鬼还是那副静谧宁和的面容,合着眼,眼下分别裂开两道泪痕般的缝。
萍宁摸摸自己的脸:“哎呀。”
最近的命数真是耗损如流水。
薛平:……
他突然也觉得有点噎。
薛平没见过如此易碎的灵异,不确定萍宁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一面撑着桌子站起来往后退,一面忍着恐惧出声:“你……还能看见吗?”
萍宁颔首。
能“看见”,但不是用眼睛。
“我大概又要蜕皮了,”萍宁顿了顿,猜测,“应该就这几天。”
凡事最怕完美无缺,一旦有隙,分崩离析只需掰着指头数日子。
薛平遍览博物志,飞禽走兽赋蜕皮习性者,一生涅槃一次有之,一季一新也有之。
萍宁晨间蜕下的“皮”还在薛平怀里捂着,才过去半日,按此推算,她一月少说焕新五六回。
薛平不合时宜地想起白日胡乱翻过的杂谈扉页开篇写的一句话——
灵异所以称为灵异,正因世间常理不可相论。
“我要准备什么?”
薛平不乐意打措手不及的仗,今早是个意外,现在既然提前知道了,他就不会重蹈覆辙。
萍宁“看”向薛平,歪了歪头:“你认真的?”
薛平属于人类的危机感在疯狂警报。
本来坚定的态度向南方隔夜的雪人一样软化。
“……你需要我准备点什么吗?”
萍宁笑了。
一座宅子里养出来的人,连说话都一条路子。
“你啊,别在那时候找人来超度我就算帮了大忙了。”
女鬼轻飘飘地惹起薛平的气性。
直到吃完整一大碗的野菜丸子羹,他没再搭腔。
久旱逢甘霖是好事一桩,有无福气消受又是另一回事。
饭后,薛平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不时揉揉腹部。
萍宁闭眼立在那儿,无言扮作一尊悲天悯人的石像。
薛平偷偷瞟她。
女鬼面裂似乎与她自己说的蜕皮没有必然联系。
他亲眼见过萍宁“消融”到“恢复”的全过程,此前并无破裂的迹象。
再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恰好就裂在眼下两道。
薛平腹诽之际,发现萍宁不知何时转头“盯”着他。
他惊得心一颤。
女鬼闭着眼看人,比完好的时候更吓人。
至少眼睛是眼睛,看哪儿也明明白白。
薛平想:要是女鬼迟迟不走,照这样每日心惊肉跳,说不定他先走一步了。
萍宁:“你是不是在疑心我脸上这两道哪儿来的?”
薛平默认。
女鬼又无遮掩,大喇喇地摆在那儿,他否认反倒欲盖弥彰。
对方那时以袖遮挡,恐怕遭受外力所伤,这种不愉快的事,薛平但凡有点眼力见,都不会傻乎乎地询问。
他顾虑重重,表情不自觉肃然。
萍宁失笑:“夫人比你要虔诚得多。”
薛平抄经纯当练字,萍宁别说看,上手从头翻到尾也不见得掉一根头发。
而薛文只是打开书页,萍宁便承受不住窥视的反噬废了一双眼睛。
薛平悚然。
灵异的赞赏可不意味着嘉奖与偏爱。
他苍白无力地辩解:“我娘她不是故意的。”
萍宁微微侧头,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薛平想说些什么补救,张口无话。
说什么?
薛文看不见灵异,她避不开萍宁。
按道理说,萍宁既然在薛文那儿吃了亏,绕着走就是了。
可是灵异从来不讲人间的道理。
薛平兀自想了一堆有的没的,把自己吓得够呛。
萍宁:“我知道啊。”
薛文又算不到她会偷看。
萍宁恨铁不成钢:明明是亲生母子,怎么薛平就誊写不出金光闪闪的佛经?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她严肃道:“薛平,我问你。”
薛平绷起脸,暗暗提气严阵以待。
然后打了个饱嗝。
薛平抿紧唇,面红耳赤。
他低下头,无比希望找个地缝钻进去。
萍宁忍住笑:“夫人让你抄的是什么经?”
薛平:“妙法莲华经。”
萍宁仔细在脑中搜索。
无果。
她于佛法从无涉猎,顶多听人随口念的“阿弥陀佛”。
“说的是什么?”
这难住了薛平。
他向来把抄经当做一件差事,不求甚解,熟练到了能默诵的地步,依然停留在囫囵吞枣的程度。
薛平想了很久,说:“济世成佛。”
“夫人抄经,是为济世,还是为成佛?”
薛平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他不确定道:“为了神仙显灵吧。”
萍宁来了兴趣。
“娘带着我到南盛城,起初四处打听寻人,后来没找着,不知道还能往哪去,就留下了。”
薛平顿了顿。
“有人说,娘是在找我爹。”
萍宁静静听薛平将往事娓娓道来。
薛平跟着薛文进南盛城门那年,他不过六岁。
他们是从洪州一路逃难来的。
彼时春末,大水漫上岸,连淹五城,死伤无数。
幸亏薛文当机立断收拾金银细软,在水涨到邻近城池时趁早跑了。
“我们半路上才听人说洪州遭灾,”薛平说,“娘本意不是避难,误打误撞逃过一劫。”
死里逃生的人,事后往往把活下来当做“幸运”。
萍宁当然不怀疑薛文出走洪州的原因,谅谁也难料天灾人祸。
“出洪州不远就遇到家主,说是旧识,也正要回南盛城,便捎上我们。”
萍宁叫停:“夫人不是琴女出身,被秦章看上赎身的?”
薛平脸色难看:“不是。”
人言可畏,薛文放任自流,非但没有息事宁人,反而使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成为人们眼里的事实。
薛平欲争辩,又无奈泄气。
他如今已记不清幼时经历,六岁往后稍稍有了印象,细节上还是说不出所以然。
为真相举证常常困难重重,细枝末节的模糊会成为受到攻讦质疑的理由。
正因这份格外的苛刻,真相还在力求尽善尽美的时候,流言已经披着拼拼凑凑的破衣烂衫抢先登台,扮痴卖笑。
等真相把自己装扮得挑不出一点错,端庄肃穆地现于人前,流言早翻了数不清的版本,说腻了也听腻了,观众不会为了探究一个“真”而特地返场。
假的精彩到一定水平,鱼目混珠里可以没有珠。
说薛文出身不正的话多多少少传进当事人耳中,她却仿佛遗世独立,毫无辩解之意。
除了对隐瞒薛平男身这件事格外执着之外,薛文处世超乎寻常地淡然,人间绚丽烂漫,却再没有什么值得她提起劲去争去抢。
薛平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娘找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找到,若非神仙显灵,真是不知该往何处寻了。”
萍宁不吭声。
她没告诉薛平,其实神仙显灵照样找不着人。
薛文要见的那位,今时今日已不在人世。
她要续的缘分,也随流水长逝,一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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