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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师做的早餐
盛雅男苏醒之后,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位白衣护士握着她纤细的手撤走吊瓶,微笑着退出了房门。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又似乎听见门外有人在悄声说话,后来说话声没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盛雅男猜到是曾春见,赶紧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熟睡的样子。
曾春见拎着盛雅男的随身包轻手轻脚地走进屋,见她握着一团纸巾安静地躺着,抚了抚眉心,低头走到床边坐下。顺手从兜里掏出盛雅男的手机,摁了开关,原本想看时间的他,不经意间瞥到主页弹出的一条信息,是阮经理的助理阿霞发的:“
“盛雅男,明天你早点搬到运莱酒店吧,我……”
后面的信息曾春见没有点开来看,即便他知道盛雅男忘性大,从来不设锁屏密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盛雅男躺在冰冷的床上一动不动,四肢僵硬,脖颈发酸,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咳咳……”盛雅男终于忍不住闷咳两声,装作才刚醒来的样子扶着额头弯腰直起身,睁开眼,道,“老师……”
“醒了?”曾春见将盛雅男的身份证和手机放进随身包,留意到包里还有一盒安眠药瓶和一瓶抗抑郁的阿米替林,眼皮跳了跳,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包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盛雅男伸手按了按后脖颈,哑声道:“嗯,谢谢老师送我来医院。”
曾春见没有说话,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默然半晌,开口道:“六点了,要不要下楼吃点早餐?”
“好。”盛雅男不假思索地说完,愣了愣,心想都已经六点了吗,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果然失眠时间就会变慢,忽然一睁眼就到了明天,总感觉像是穿越了一样。
她揉揉眼睛,掀开被子下了床,去洗手间洗了一把冷水脸清醒了些,回病房时,正巧看到曾春见在打电话,说:“明澈,起床了吗,你今天忙吗,不忙的话,请你助理小张到人民医院来接我一下,我昨晚喝了酒,不能开车。”
“怎么,你胃病又犯了?哎,上大学的时候叮嘱你一定要吃早餐你偏不听。”温明澈念叨道。
“不是我,是我助理,她昨晚打点滴。你助理小张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麻烦他来接我一下。”
“方便,咱俩谁跟谁呀。不过,你助理她这么快就可以出院了吗?”
曾春见歪头看了一眼将戴了口罩抱着夹克站在一旁等待的盛雅男,淡淡地道:“她只是着了凉而已,没什么大碍,回去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院的床里面终究没有酒店的床舒服,我在这待了一晚上,怪不习惯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好,你等下啊。”
“好,我和盛雅男先去楼下吃个早餐,你助理到了让他打我电话。”
说完,曾春见挂了电话,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口罩戴上,扭头向盛雅男道:“医院对门有家羊肉粉和一家包子店,你想吃什么?”
盛雅男抱着夹克看着曾春见,目光怯怯:“都可以。”
曾春见看了她怀中的夹克一眼,冷冷地道:“外面天凉,你要是不想再进来,就把外套穿上。”
盛雅男凝眸,发怵地望着曾春见,想说现在是白天不觉得冷,可到底拗不过他,转身披上夹克。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在楼道口站着等电梯。
不一会儿,电梯到了,里面横了一张活动床,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双手拽着被子,头发散乱、大汗淋漓地躺在上面,神情痛苦,不停地呻吟着,旁边的一名白衣女医生和两名粉衣护士站在他身旁不停地安慰她。
二人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才发现是上楼,曾春见连忙伸手去按楼层,盛雅男却自作主张按了还在发光的楼层的上一颗按键。
“医生求求你,我怕疼,打麻醉剖腹产可以吗?”床上的妇女泪流满面地道。
女医生弯腰看着孕妇,叹道:“这位女士,这你可得考虑清楚啊,这是头一胎,你又这么年轻,才二十出头,完全有能力顺产啊,干嘛要剖腹产呢,你想啊,留下那么大个伤疤多难看。”
“要不等你老公填了表上楼来,你同他好好商量商量吧,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呢。如果打了麻药,恢复慢,好几天都不能下床,至少在医院住一个星期调养,不像顺产地过个两三天就可以自己下床。”一旁的护士道。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顺产剖腹产我都好害怕……只是听说剖腹产没那么疼……所以……”孕妇嘴角抽搐,泪流不止。
女医生深吸一口气,垂头看着孕妇,语重心长地道:“女士,你要知道,剖腹产只是当时不那么疼而已,事后也是一样的疼。另外,每个生孩子的母亲难道都不害怕吗,她们都害怕过,不过最后都咬牙挺了下来。如果你坚持要剖腹产,我们也尊重你的意愿……但是,根据你自身和胎儿的健康状况,我们还是希望你顺产,这样有利于孩子的生长发育……”
“那……那还是顺产吧……”孕妇含泪抿紧双唇,终于下定了决心。
电梯也在此刻停了下来,医生和护士们忙弯腰推着活动床小跑出了电梯。
电梯再往上一层,停下,三个戴着口罩的粉衣护士笑嘻嘻走了进来,不等曾春见伸手便按了底层。
“哎,你们知道吗?今天母亲节呢,我手机壁纸变了。”一名护士拿出手机道。
“啊,今天母亲节,那咱们等下去花店买花去。”
“No,我不去,我妈才不喜欢这些虚的呢,她就希望我找个男朋友。”
“哎,你妈急啥子哟,你才毕业一年,二十五岁都不到,正是放纵自己的时候。”
“我也是这样子想的呢,我如果非要坚持,她也拿我没得办法,不过今天刚好是周日,我得空回家去,她应该也高兴得很,终于有人帮他洗碗拖地了。”
“哈哈,我妈也是这样,以前巴不得我滚去学校上学别瘫在家里烦她,现在倒是巴不得我在家多待几天帮她洗衣服做饭,也不知道她咋想的……”
“大概是因为毕业后一直忙着上班,见面的时间少了吧……咦,到一楼了。”
曾春见与盛雅男跟在护士的身后,走了出去,走出了一楼大厅,径直走过斑马线,走到对面的羊肉粉馆。
早晨的风清冷清冷的,空气也是潮湿的,羊肉粉馆内外却填满了客人,略略一看,都是年纪大的男人,有的男人甚至抱着碗蹲在门口靠着背篓吃饭。
听他们的聊天内容和看他们身上穿的凝结了水泥硬块的旧衣服,不难看出是跑工地的人。
人民医院所处地段附近高楼林立,白天夜晚车水马龙,颇为热闹繁华,若是看到他们的身影,定会觉得格格不入。
不过在太阳没升起来之前,街道上车辆行人都较为稀少,且光线暗淡,看到这样一群为生活奔波的男人,倒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了。
“饿不饿?要不换一家?”曾春见看着争着抢着用现金买单的工人,询问盛雅男的意见,“或者站着等一等?”
盛雅男:“都好。”
于是二人垂手站在羊肉粉馆的门外,直到一群又一群的客人离开,馆内的服务员得了空收拾了桌子,二人才进屋坐下。
“两碗羊肉粉,一碗辣,一碗不放辣,谢谢。”曾春见说完,眼尾扫到透明桌布下贴的微信二维码,掏出手机付了款。
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粉连同消毒筷很快端了上来,曾春见伸手将不辣的那碗推到盛雅男面前,随后摘了口罩埋头吃粉。
盛雅男拿起碗上搁的消毒筷,也慢慢地吃起了粉。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起大早吃粉,往日从来都是喝牛奶和小米粥或者吃鸡蛋。
“春见,我到人民医院门外了,你在哪?”
两人吃完粉,戴好口罩刚走出羊肉粉馆,便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站在一辆丰田车旁边举着手机说话。
“我在这。”曾春见没想到是温明澈亲自来接他,有些意外地往前走去。
温明澈回眸,看到曾春见后,微微一笑,走了过来:“出院手续办了吗?办了就走吧。”
“我倒把这事给忘了。”曾春见一怔,看了一眼手机道,“还有一个钟才到八点呢 ,怎么办,让你白跑一趟。”
温明澈睥睨过来,一脸无所谓:“那没办法咯,来都来了,等办了再说呗。这里离人民公园很近,步行十分钟就到。咱们……散散步?”
曾春见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有用心”这四个字。他开口让温明澈的助理来接之前,因为没打通盘子的电话,白景言与闻人书屏又在医院陪了他大半夜,不好意思去打搅,但又没别的联系人,当时也只是随口问他是否方便。
温明澈说“方便”,曾春见是没想到的。
温明澈是怎样的人他很清楚,两人同在一个公司工作室,能力自是不分高下,但在生活中,温明澈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好人自己当,剩下的都叫他助理去完成。因而他换助理的频率简直就像给鱼缸里的鱼换水一样,三四天一次,或者一两个星期一次,坚持满一个月的少有。
能让他大早上起床开车接人,简直就像是太阳打南边出来一样,难以置信。
不过更难以置信的还在后头,温明澈果然是另有别的打算。
三人步行至人民公园,转悠不到三分钟,温明澈便自发坐在乒乓球场旁边的长椅上。长椅前面的石墩上,坐满了拄着拐杖戴着眼镜“观战”的老年人。
“毕边喜欢打乒乓球的人还真不少啊!”温明澈双目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一张乒乓球桌叹道。
曾春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个身穿运动服的长发女生正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挥舞着球拍。球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快如闪电,两人侧身发球、变线对拉、反击抽杀,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
一局结束,戴着口罩的长发女生走过去抱了抱同样戴口罩的女孩,两人手拉手,一蹦一跳欢快地走到一旁的共享单车,取出篮子里的两瓶矿泉水,摘下口罩,笑着对碰瓶盖,仰头喝水。
“春见,你觉得她们两个人,谁的球技更好?”温明澈用手肘碰了碰低头看手机的曾春见,技痒难耐地道,“待会儿我去打个招呼,也上几局你觉得怎么样?”
曾春见抬眸,盯着远处摘下口罩的两个人,处于怔愣中。方才低头看了一下日历没特别留意,现在却是认出了一眼那个女生正是小桃子,而另个女孩,他在火车站见过,是那个给盘子拍照的卖花女孩。
烙锅店王老板的话再次钻进曾春见耳中:“听说小桃子中考的时候生了个女娃儿,然后丢下娃儿跑外面打工去了。”
联想到卖花女孩的年龄,曾春见的心里隐隐约约猜了个大概,心理上却无法理解。
中考的时候,小桃子满十五岁了吗?
那个卖花女孩的眉眼,透着实际年龄的坚毅和成熟,与多年前尚且年少的小桃子,何其相似。
曾春见不敢想下去,他知道小桃子这些年经历的事早已超过了自己的认知范围。
“春见,我和你说话呢,在听吗?”温明澈扭头看着曾春见,说。
曾春见面色阴沉,干巴巴地回道:“嗯,你讲。”
温明澈转着手里的手机,嘿嘿笑道:“喂,曾哥,你这是什么表情,心不在焉吗又不像,你怎么了,不会是与人有约,等不及了?”温明澈一严肃起来就会叫人当“哥”。
“没,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曾春见不想让温明澈觉察出他心中疑虑,反唇相讥道,“你与那母女俩很熟吗?所以特意来看她们切磋。”
温明澈愣了愣:“母女……不是姐妹么?”
曾春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谁跟你说是姐妹的,哦,我明白了,你经常到这里来看她们打乒乓球吗?怪不得一进公园就埋头往这走。”
温明澈摸摸鼻子,僵着一张被拆穿的灰白的脸,讷讷道:“是来过几次……曾哥,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母女?”
这话轮到曾春见尴尬了,好在他见机行事,看出温明澈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暗藏的些许失落之意,秉着“好人做到底”的性格,道:“那个女的,是我初中同学。”
话说到一半,温明澈的眼神愈发黯淡,神情冷峻地道:“她之前在咖啡屋还跟我说,那是她妹妹?”
曾春见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你那天在咖啡屋邂逅的就是她啊,你喜欢她吗?”
温明澈握紧手机扣在额头,把头低下,悒悒不乐地说:“之前是有点喜欢,现在……还是算了吧,我感觉我还是适合一个人。”
曾春见笑笑,接不上话,他果然不该多嘴的。
“快八点了,盛雅男,我们走吧。”曾春见眼看着小桃子牵着卖花女孩的手走向乒乓球台,连忙起身背过脸。
然而,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盛雅男却不见了。“人呢?”曾春见茫然四顾。
温明澈起身,望着曾春见笑道:“你刚才刷手机的时候,她跟你说去洗手间呢,你没听见吗?”顿了顿,又道,“我先走了,在车上等你们。”
不等曾春见回话,温明澈扭头就走。
曾春见径直走到公园唯一的洗手间附近等人,左等右等,却并没看见盛雅男出来。又怕盛雅男从另一条路回到原地等候,于是只得往回走,才走不远,便看见盛雅男背着随身包站在公园的石桥上,扒着栏杆,呆呆地往桥下注视着,目光空洞无物。
桥上的路人步履匆匆,沐浴在晨曦之中。
桥下的小河里,草金鱼徘徊在盛雅男黑暗的影子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曾春见拿出手机,原想打电话给她,却忽然回想起几天前翻看盛雅男微博时,看到她在半夜三点拍了一张聚缘酒店窗户的照片,配文:
又回到了母亲的故乡,故乡的夜总是在下雨。大抵是母亲在想我吧,只可惜,你走的时候我还太小,时至今日,是想不起来你的样子……
微博下面有个叫“十年踪迹十年心”的网友评论:“抱抱,我也记不起我妈妈的样子,因为她和我爸离婚了,很多年没见过了。学校里每次开家长会,都是我奶奶去……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爸把我接到身边,没过几天,我爸也去世了,我就去找我妈,但她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弟弟妹妹,眼里根本容不下我,我一直都是在学校留宿。”
盛雅男头顶马甲“雅人奴”回复道:“那你还算幸福的,长大了还可以找你的妈妈。而我妈妈,因为生病,怕拖累我爸,半夜三更瞒着我爸喝药走了,那时候我才五岁……”
曾春见驻足半晌,揣上手机盯视着桥上的盛雅男,一步步慢慢地走上桥,直到走到了她身后,才松下一口气,唤她的名字:“盛雅男。”
盛雅男木木地转过身,习惯性地低头:“老师。”
曾春见应了一声“嗯”,伸手撑住她身后的栏杆,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盛雅男握紧随身包肩带后退半步,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看什么。”
曾春见走上前,像她方才那样扒着栏杆看向桥下,看着红白相间的草金鱼游动到自己影子里,含笑道:“小时候我以为鱼是不会睡觉的,因为他们泡在水里,永远张着嘴,流泪了没有人知道,开心了也没人知道。”
盛雅男歪头看着曾春见,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后来长大了,进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自己活成了一条鱼。”曾春见自顾自说道,“像鱼一样忙碌地游来游去,没心没肺地呼吸,累了就躲在黑暗里,等天亮了又重获新生一般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其实心理自卑得要命,只是别人看不见而已。总觉得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优秀,活得没有意义。可无论多么糟糕的生活,总归有开心的时候。想哭想笑,都有自己的所有权。我相信,这难不倒你。”
晨光如雪,拂落在曾春见的发梢,衣袖,肩背,将他修饰得仿佛夜华初上时挂在天边的月亮。
“我相信,这难不倒你!”他用一种近似朋友的语气在和她说话。
盛雅男迎着晨风缓缓抬起头,眼眸里盛满了阳光。
倘或在平时,盛雅男一定以为自己幻听,但现在她是真真切切听到了。
“走吧,去办出院手续。”曾春见嘴角噙着笑,朝傻站着的盛雅男打了个响指,潇洒地转过身,快步下了石桥。
“老师,等等我。”盛雅男撒开步伐,追随着人群中的那道光,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蹦一跳地跑过了石桥。
曾春见签字的时候,导诊台的护士提了两个塑料袋子走过来,说是刚才有个自称是朋友的人送来的早餐,等了许久没看见人走了。
曾春见看了一眼饭盒上贴的便利贴,一眼认出是闻人书屏的字。“给你,我老师做的早餐。”曾春见有些不舍地将盛雅男的那一份递了过去。
盛雅男摇头皱眉,说吃不下,不想吃了。
曾春见心里可乐了,面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自顾自地说:“丢了浪费,等会儿我带回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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