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静寂时

　　明康的眸子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庾先生果然来了。”

　　庾稷倒是没有这个好兴致，闻言顿了下，唇边的弧度绷得死紧，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地讥讽：“明先生‘诚心诚意’相邀，我一个唱戏的戏子又岂敢不来？”

　　明康自知理亏，像是碰了一鼻子灰，抬手摸了摸鼻子。

　　明康拿着清廷的搜捕令文书逼迫着庾稷前来赴约，这也怪不得庾稷恼怒。

　　明康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到他面前赔罪：“实在是事态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庾先生见谅。我知道庾先生是遏云社下一任东家，南边近日来出了大事，庾先生应当知道吧？”

　　“略有耳闻。”庾稷心中的火气逐渐消减下去，领受了这份道歉，也不否认他与东家之间的交易，看着明康要开口又不敢开口的神情，反倒是率先打破这份奇怪的氛围：“明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明康的脸色变换了几瞬，看得出他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更是落不着庾稷的好脸色，又因着事情的机密性反而压低声音说道：“京城的水眼见着已经被搅混了，动乱迭起、波折横生，我们需要一个地方……”

　　“遏云社只管唱戏，不问政治，明先生怕是找错人了。”庾稷的神色冷凝几分，蹙了蹙眉冷声打断他的话：“我倒是很好奇明先生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究竟是为何把我的话全当做耳旁风，还依旧是把心思动到我的头上？”

　　明康从怀中拿了份比邸报还要更加具体盖着印章的搜捕令出来递给他，“庾先生只怕是无法独善其身了，南方革命党起事之后，清廷早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决意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清廷不出几日便要按照这搜捕文书上所写这几处戏班子和茶楼所涉及的人一一仔细搜捕，后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用不了多久就要将这些盘剥下来的利益一一瓜分，庾先生以为你们遏云社能独善其身么？”

　　庾稷伸手接过扫了几眼，眉头紧锁，冷哼几声，说得直白：“告诉我你们的后手。”
　　他自然知晓事情的真伪，陈漱这几日与各方势力各方人员周旋，忙得焦头烂额也是为着这件事。
　　只是他与东家在东家入狱前避开旁人的交流谋划，明康是从何得知的？

　　明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我要知道你们的后手。”庾稷看完这搜捕令上所写的一个个名字脸色渐白，将这一纸文书拍在桌上，“否则，合作免谈。”

　　明康目光闪烁，沉默良久，自然是不肯全盘托付。

　　“我不为难你。”庾稷敛起锋芒，放缓了语气：“那么……便告诉我你的身份，总得给我一个非要我帮你不可的理由。明先生恐怕不只是一个学生这么简单吧？”

　　明康的目光与庾稷的交汇几次，虽是中俄混血，但中国官话倒是说得不错，他这才缓缓开口承认道：“我是清廷口中所谓的逆犯革党，也是俄国公使馆来年即将上任的翻译。
　　华北一带的学生运动等事由皆由我与其他几个同志负责。
　　只要庾先生同意合作，这封搜捕令在下可以在一天之内让其无声无息地消失，庾先生想知道的内情以及后手，在下也可在合作后尽数告知。”

　　“明先生好本事好胆魄。”庾稷冷冷地看着他，“若是我不答应去报官让清廷来抓捕你呢？想必明先生已经把后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明康目光灼灼：“在下既然敢只身前来赴约便不见得怕死。只不过两败俱伤非明智之举，还请庾先生三思。”

　　庾稷从来都不喜欢受人桎梏胁迫行事，本该在明康开口之后一气之下拒绝报官了事，可当他看到明康那双炽热而又明亮的眼睛，反倒是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后，却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松了口：“这件事情，我同意了。”

　　明康闻言一笑，他在今日赴约前，早就做好庾稷去报官从而入狱的准备。

　　庾稷看着他的神色，接着说道：“合作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不管什么条件，来来回回都扯不过两个方面，要么是利益，要么是人心。
　　明康连忙打包票：“庾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吩咐，只要是在在下的能力范围内在下都能一一满足。”

　　好大的口气。
　　庾稷喝了一口水，抿了抿唇，“我的条件还没说出来呢，明先生可先别急着答应下来。”

　　明康平复下心情，开口询问：“什么条件？”

　　庾稷睨了他一眼，回答道：“你们所搞的学生运动也好，商议某些事宜也罢，不要过分牵扯到在遏云社里的人，一旦危及到遏云社的生死存亡，除非他们愿意投身于你们，否则……我随时可以宣告合作终止。敢问明先生可能做到？”

　　明康声音坚定，举起手侧的茶杯，“那是自然，庾先生，合作愉快。”

　　庾稷拿起杯子抬手碰了碰，“合作愉快。”

　　语罢，庾稷凝视他良久又接着说道：“后日酉时末，遏云社后台，还请明先生莫要失约，过时不候。”

　　明康的行动果然快，那封搜捕令还没张贴出来便已经消失在暗流涌动的政治潮流中。
　　后日酉时四刻，明康换了身行头便前往遏云社赴约。

　　遏云社的戏园子坐落在离东交民巷附近，达官贵人最爱的去处，今日更是因着庾稷登台唱戏而高朋满座。

　　明康踏进戏园子时，正好碰上了庾稷那曲《霸王别姬》收尾。
　　庾稷在台上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随着乐声轻扬水袖，剑舞悲歌，唱腔清越卓绝。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戏曲落幕，台上幕布缓缓落下，幕布又抬起，参演这场戏的角儿全都来到台上致谢，台下叫好声不绝。
　　明康平日里没怎么瞧过戏，对戏曲也仅仅只是一知半解，今日听完这场戏的落幕心中就像是钻进了什么东西一样，庾稷的声音萦绕在他心间久久不能忘怀。
　　明康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同门看了一场戏后跟他炫耀似地介绍过：“那遏云社中的庾稷，简直就是男旦中的一绝。那唱腔那身段啧啧啧，虽然看起来比起其他老练的师傅稚嫩了些许，但我敢保证假以时日这必定又是一位一掷千金换一句唱的主。”

　　庾稷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丝毫不见方才在台上时的柔情，却又借着致谢掩饰得恰如其分。
　　当他看到明康时，反而微微一怔，朝他轻轻地颔了颔首，随即恢复正常。

　　明康退了几步，隐入人群里，此时身着素裳的顾捷则来到他身旁，“在下受人所托，还请明先生同我走一趟吧。”
　　明康抬眼望向台上，却看到庾稷众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退下去，他又将视线收回来，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是庾先生……？”
　　“是，人多口杂难免会有探子。”顾捷转身正视他，“明先生还是别多问的好。”
　　明康抿了抿唇点点头，同顾捷绕到后院里边。

　　顾捷带着明康来到庾稷的房门前抬手敲响了房门，“阿稷？我们进来了？”
　　“门没锁，师姐进来吧。”庾稷停下了拆下簪钗的动作，回答道，“我还在卸妆，劳烦师姐和明先生在外边喝口茶、吃些茶点等等。”
　　顾捷推门而入，最后又将门闩挂上，来到椅子旁落座，“你慢慢来，我在外头等着你。”
　　庾稷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卸妆的动作，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他便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往外边走去。
　　他拿着蜡烛给房里的灯座都点上了火，又轻轻地吹灭了烛火，在椅子上坐下又将蜡烛搁置在桌上。

　　庾稷也没多加寒暄，声音唱戏唱久了反而带着些沙哑，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台下有探子。”
　　明康的动作倒是僵硬了些许，嗫嚅着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捷最近见惯了反而是见怪不怪，给他倒水的动作也没丝毫停顿，不慌不忙地将杯子递给他，“今日又来几个了？”
　　“三个，里头两个都是生脸。”庾稷伸手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后接着说道：“一个在你们方才那位置右手侧，应当是离得远一些没看到你们。
　　一个在对面茶楼三楼上东南角，茶水和点心都没碰，听戏的时候紧张得死死盯着我，我怕是成了他们的重点对象。
　　最后一个，啧，倒是个老熟人。警卫厅下边的小喽啰，暂时还算是应付得过来。”

　　明康总算才反应过来，“庾先生好眼力。”
　　“师姐和明先生不妨尝尝这茶点，我觉着还不错。”庾稷捏起块茶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又擦了擦嘴，平静地说道：“在台上唱戏唱多了自然就练出来了。”
　　“味道确实不错。”顾捷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人给你带到了，那我就先走了。那几个探子，我回去之后让人去查查。”
　　“那便麻烦师姐了。”
　　“多大点事。”顾捷摆了摆手，“你们接着聊，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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