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告白阴谋论

　　上周星期五，一个理应再普通不过的傍晚。
　　当晚霞死在天边，浓重的墨蓝色海浪漫过她的尸体，月亮照常升起，季荷刚给门口的客人分完饮品，托盘被收回身后，灰色百褶长裙随着她的大步扬起。她回头看了眼转身之际亮起的昏黄路灯，就推开了门。
　　挂着彩灯的“芰荷酒吧”四个大字也在那个瞬间亮起。

　　新来的吉他手正坐在高脚凳上弹唱一首曲调悠长的歌，她叫苏晓，季荷前两天才加了她的微信。

　　季荷垂下手臂，顺势靠在玻璃门侧。黑色衬衫多解了颗扣子，红色头发于是落在了敞开领口的锁骨上。
　　她几乎是享受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忽略了宋敏从吧台处投来的目光，极少地显露出放松温柔的眉目。

　　复古外壳的吊灯将昏黄铺满了室内，遥遥一看，好像每个人的面目都被光线拉扯模糊。她们笑着谈初遇，随音乐轻轻吟唱，沉默细数书架上古书的名目，也安静地话着分离。
　　季荷发现偶尔造访的那位画师今天也来了，她总是点一杯最近的新品，然后一坐就是很久，慢慢地画店里的客人。
　　季荷看着她照常先画着自己的那杯酒，心中忽然起了念头。她走过去，拿请她一杯的条件换了一幅画。

　　.
　　季荷不走动时还看不出来，但她一动，宋敏就能看到她脖颈、脸上以及耳垂那些金属的装饰都折射着光线，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耀，像要把人带进迷乱的梦境。
　　季荷在宋敏的注视下走过来，她先是把托盘搁在吧台边，然后才把那张画筹码似的推向宋敏，她说：“我要走了。”

　　画里是坐在桌前的季荷，只有半张侧脸，她偏过头，不知道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画拿水彩上的色，色彩碰撞晕染开来，宋敏拿不准季荷那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连带的，她觉得面前的人也抓不住了。

　　宋敏一身深紫色绸缎长裙，卷曲长发堆在一侧。她穿衣风格总是这种，不是绸缎就是缀着亮片，颜色永远艳丽，举动性感撩人，永远占据视线焦点。
　　她原本借着左手整个人撑在吧台边，是个伏着身体彰显腰线的姿势，此时此刻盯着季荷那张画看着看着，却忽然换了只手承重。
　　宋敏不想去想自己现在的表情，只是像往常那样维持着上扬的嘴角，似乎随口一问：“那店怎么办？”
　　“招到人了。给你。”季荷示意她看向苏晓的方向，说。

　　她说完这句话，一时很难揣摩出宋敏的神情，连高兴还是难过都有点分辨不出来。
　　宋敏忽然笑出来，气声的那种，眸光在灯光中望着她颤动，最后又回到那张画上。她鲜艳颜色的指甲划过画上的她，然后把画拿了起来。
　　“你人走了，店留下。留一家店和一幅画像，是想我给你挂在吧台后面当遗像吗，真是……”
　　“你当我死了也可以。”

　　宋敏差一点就要重新活起来的笑容重归原样。

　　季荷看起来在想象离开以后的生活，“反正等我走了以后，估计和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关系了，那可不就是死了吗。”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宋敏。我和从前的我相比，那个我不也早就消失了吗。”

　　宋敏的神情冷下来，似乎多了一层更浓烈的被背叛的痛恨，“你为什么要走？”
　　季荷被问住了，她愣了一瞬，视线扫过吧台后的红木柜子，又挨个把其中的东西拿目光描摹了一遍。店刚装修的有点雏形她就挑好了这组柜子，里面摆放的除了酒啊工具啊还有不少摆件，都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填进去的。

　　“我不知道。”季荷说。
　　这个答案不是撒谎，也不是搪塞。

　　“不知道那为什么要走？”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想走。”
　　宋敏的手指松了下来，季荷又拿回那张画，她竟也想不起来画画的那一瞬间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我不知道的太多了。我快三十了宋敏，我还不知道自己活得对不对，自己要怎么活。我好像走错了很多路，现在停下来换一条好像还来得及。”
　　“过几天，我去我表哥公司面试，或许是个新的开始吧。再之后……我可能会回家看看。”

　　宋敏打断她，“你觉得你前半生都走错了？”
　　季荷抬头发觉宋敏在冷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人犯法，现在蹲监狱忏悔室里忏悔呢。”
　　“你为什么觉得你走错了？是你妈让你觉得的，还是社会让你觉得的，还是你自己这么觉得的？”
　　季荷突然觉得自己嘴笨，无从辩解。

　　这时门外来了新的客人，宋敏最后瞪她一眼，抓起酒水单撇下她去门口招待了。
　　季荷依旧站在吧台，有些无所适从，她又开始看那幅画，愁眉不展。她原本以为自己只用很洒脱地来向宋敏宣告一个结果，却没想到最后陷入毛线团的还是她自己。

　　季荷余光瞥见那位新来的吉他手——苏晓挎着吉他朝自己走过来，后知后觉意识到她那首歌已经唱完了。于是她直起身，对面前这个半扎丸子头的年轻女人鼓掌，赞扬道：“很好听。”
　　苏晓面不改色地一点头，“谢谢老板，不过没听不用刻意赞美，我不在意这些的。”
　　季荷脸上闪过尴尬，干脆继续转身搭在吧台自闭。

　　“别放在心上，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别人都说我没情商，我都习惯了。”
　　季荷脑袋又侧向她，“说话不拐弯抹角，挺好的。”
　　“谢谢。”

　　气氛又尴尬起来，季荷闲着也是闲着，没话找话，“那你没想过改吗？”
　　“我爸妈逼着我改过，可我改不了，这就是我，要想纠正就只能装，装又装不了太久，最后四不像闹笑话，还是做自己自在。毕竟话都是别人说对吧，能被说成缺点，也能被说成个性，全看别人怎么想。”
　　“那你？”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苏晓看季荷表情是要误会，又没什么表情地补充，“不是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感受的那种，是我走我想走的路，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不主动解释也不干涉。”

　　她看着季荷，意有所指，“好歹自己活得轻松点对吧。”
　　季荷明白这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在开解她，可她跟她不一样的点在于——放不过她的其实是她自己。

　　.
　　酒调好了，宋敏叫季荷一起去送，说门外人多。这其实是明面的说法，季荷知道宋敏其实是想找她聊聊。
　　季荷端着托盘跟在宋敏后边，这时候她才发现门外那桌竟然坐的是一群男人。

　　她们芰荷是女性友好酒吧，虽然这不代表不欢迎男性，平常也有过男性顾客，可外面这一群男人周身气质可不像是来喝特调酒的。门口空余的几张桌子被他们拉着拼到了一起，还没靠近就看到烟雾缭绕，再一看，桌上铺了四个塑料袋，全是调料很足油汪汪的烤串。
　　帮忙开门的服务员小声地对季荷说：“姐，他们昨天也来过。”

　　宋敏唇角上挑，笑盈盈地放着玻璃杯，“慢用啊几位。”
　　季荷看过去，果然，那群男人的眼睛几乎无一例外聚焦在宋敏的胸部。

　　季荷慢慢朝那边走，这时，那群人不知有意无意地提起话题，说起了八卦。

　　为首的男人说：“我那天去参加同学聚会，听朋友讲他们高中的事，这么多年了，还有售后呢。”
　　几人贼兮兮地一笑，催促他快说。

　　“说是他们高中有个男的，大学都上了好几年了跑去跟高中同学表白，然后就成啦，哎呦在一起好几年了！”
　　一群人炸开了锅。

　　“哎呦卧槽，这方法好啊！同学嘛，熟过，不陌生！但现在又不知根知底，孤单寂寞了抓一个表白，这成功率高高的啊！”
　　“而且！最好找那种存在感一般的，不然就曾经还有点熟的！这样才真实啊，说两句哎呀其实我当初就特别喜欢你，只是一直没说，这事不简简单单，成了呀！”
　　“哎你们说那八卦主人公，那男的，他是真心的吗哈哈哈哈？”
　　“你管这干嘛呀，真是，说不定那女的也只是玩玩，凑合凑合，你管人家。你连对象都没有呢！”

　　季荷托盘搁在一边花坛的凸起上，和宋敏一起下着酒。

　　“对了许壹，你不是说你有个什么同学当初给你表过白吗，你这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台都搭好了，你去问问呗。”

　　季荷只觉得这人名字有点耳熟，手上动作还没停。

　　许壹说：“初中同学，都那么久了。”
　　“你之前说叫什么来着？”
　　许壹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她叫季荷。”

　　季荷脊背僵住了，再没回头，宋敏把她那杯酒拿过，放在身后的桌子上，幸灾乐祸地冲季荷笑，继续自己的服务。

　　“她现在在哪个城市啊？你去试试呗，像你说的，她当初那么喜欢你，你心就这么硬？哎哟，说不定人家痴情不改，现在还喜欢你呢，这不正好的事吗？”
　　许壹说：“她，她比较腼腆，又很害羞，一副好好学生样，我还是别去打扰她了，我怕她不好意思。”
　　男人们开始起哄。

　　季荷僵硬地保持背对的姿势走进了门，宋敏心情极好地跟在后面，“你走得好快啊。”

　　直到进了门，季荷才转了身，像木偶娃娃发条终于上好了似的，她隔着玻璃窗仔细地看，在落座的一个男人脸上找到了点熟悉的影子。
　　“许……壹？”
　　他和过去比，外表上倒是没什么大变化，长得还看得过眼，一举一动有点木讷。

　　宋敏凑过来，笑眯眯地打量季荷的表情，“他肯定认不出来你。”
　　季荷往后退了一下，缩着脖子看不怀好意的宋敏。
　　宋敏说：“怎么样，要不要玩玩他？反正是他先拿你开涮，图谋不轨的。”
　　季荷白她一眼，“我没你这么无聊。”

　　她走到吧台前敲敲那副小画，“我说了，我要走了。”
　　然后从另一扇门离开了芰荷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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