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高枝

　　是夜，谢府凄声不断。

　　“啊——啊——”谢鸣泉被人按在条凳上，两个身形壮硕的侍卫左右开弓，板子交错落在他的身上。叶宿辛手下的那几个喽啰到底忌惮他副指挥的身份，二十顿板子打得不痛不痒，生怕得罪到谢府。可这两个壮汉却是铁面无私，眼见他臀股处的衣裳已经绽裂，血色晕染，板子挥动间偶有几缕血丝溅飞至壮汉脸上，月色昏暗，执杖的恍若是两个嗜血阎罗一般，手上的力度不见一刻的松缓。

　　其父谢东寒站在房门前心有不忍，嘴上仍是一番教训：“臭小子，让你捣乱，知不知道错了？”他并未继续站着详听谢鸣泉的认错求饶，径直往内间走去，收住慌乱神色，对座上之人笑脸相迎。

　　杨允珹慢慢呷了一口茶，便听见外面的侍卫通报：“王爷，二十板子已打完。”

　　“犬子无知，险些误了娘娘和殿下的大事，老臣难辞其咎。”谢东寒躬身赔罪。

　　按理说，眼前的珹王还得管谢东寒叫一声舅舅，谢鸣泉更是他的亲表弟，自家人总该有些情分在的。奈何君臣之道，终归是要压过情分一头，这便是皇家天威！

　　杨允珹冷眼放下茶盏，见谢东寒颤巍巍地佝着身子，下榻去扶他，笑说：“舅舅何须自责，想来表弟已是知错，明日便自去尚书府赔罪是了。”

　　谢东寒感受到珹王手上不容抗拒的力度，直起了身，闻言倏然看向珹王，心头讶异：居然要让小儿拖着一身伤痛去谢罪！虽说之前与殿下商讨过拉拢李丛宁，可也不能这般低声下气去讨好罢！

　　“舅舅也一道去。”

　　“什么？”这下谢东寒心中按捺不住问出口：“殿下，区区一个尚书府，何须如此礼待？”

　　杨允珹冷笑一声，把玩手里的金扇，不怒自威道：“舅舅既说是‘区区一个尚书府’，时至今日为何还未笼络住！这李丛宁确实只担了个礼部尚书，却得父皇器重，追随他的文官占了大半个朝堂，还有那数以万计的科举文生，此等势力，舅舅居然说是‘区区’？”

　　谢东寒前额直冒冷汗，“殿下，是老臣无能。李丛宁此人死板刚直，满口纯正，自是一时诓住了那些迂执文士的心窍，还是个最不知变通的，金银钱财、美人姬妾统统不得其法，他独求一个纯良为官的虚名，老臣也是无计可施……”

　　“本王知晓舅舅多有费心。”杨允珹嘴角泛起一股寒意，食指沿杯口摸了一圈，猛地将杯盖扣在上面，“若是成了亲家，自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谢东寒恍然大悟道：“殿下英明。小儿鸣泉任凭殿下指派，娶谁都成。怕就怕没有那么轻易地做李府的主儿，李丛宁在皇上跟前向来说得上话，恐怕会被他拒绝——”

　　“皇家的亲事，自是让他无法拒绝！”此话让谢东寒始料未及，面色大惊，正要再说什么。

　　杨允珹合上金扇，抬扇打断，“不必多言，本王心意已决。”

　　拉拢李丛宁一派势在必得。

　　太子杨允琮自两年前微服南下归来，便一直谏言加大严刑峻法来整肃吏治，惹得皇帝杨夔龙颜不快。皇帝向来仁政治天下，没了苛刑酷法的约束，贪污行贿、欺男霸女之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官吏不免沆瀣一气，不叫篓子捅到天上去罢了。

　　太子屡屡进谏，皇帝尚躺在病榻上，亦是勃然撑起身子，几番痛骂太子忤逆。原以为太子继续这样没眼力见地上奏，便会有倒台的一天。孰知？这逆子竟转了性，当起了孝子，日日侍奉在病榻前，绝口不提吏治之事。这样闹一出，不仅笼络了刑部和大理寺那帮老家伙，还叫皇帝更欣慰几分。

　　朝堂之上，除了太子一派和珹王一派，便剩下李丛宁这帮中立派，只效忠皇帝。

　　太子有储君之位傍身，当然不用奔波劳走。而珹王缺的正是像李丛宁这样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以纯臣之名，行美言之实。

　　杨允珹继续安排道：“明日舅舅便带着表弟登门尚书府罢。一则赔罪道歉，叫李尚书瞧见表弟一身的伤，解了李谢两家的仇怨；二则上门提亲，带着本王的聘礼一起去。”

　　谢东寒心下犹有不甘，本就有将多年培养的谢清浅献于珹王之意，要叫那未来的皇后之位牢牢把握在谢氏手中。谢姓皇后在，则谢族的荣光不衰。

　　他试探道：“是，老臣必将侧王妃好好迎回来。”

　　杨允珹抬头沉思片刻，眼神竟有了一丝柔和，嘴角擒笑，“不，本王要娶的是王妃。”

　　谢东寒眉头一紧，对上珹王戏谑的目光。

　　“本王知你所想，母后亦是知情。当下权宜之计罢了，王妃之位分量之重，礼遇之厚，想来李尚书也找不出什么推脱之词，断然拒不了口。”

　　谢东寒心有疑虑，见珹王一脸玩世不恭，知他此言当真，方才松了口，“只是不知殿下要娶的是李尚书的哪一位千金？”

　　杨允珹用手里的扇子点了一点桌上静置的茶盏，茶汤浮泛，促狭一笑，“自是今日被吓着那位。”

　　茶波颤荡，恰如她知晓自己身份时那慌乱的眼波。

　　花朝节上，杨允珹本想远远看一眼李府的三位千金，舅舅的筹谋迟迟不得手，他便与母后商量用姻亲来挟制住李丛宁，娶他一位女儿做侧王妃便是了，无甚紧要。

　　只是要娶当然是要娶个好摆弄的。听闻，李丛宁正室所出的三小姐是个药罐子，若是大事未成便去了，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女不提，便只须见一见余下侧室所出的两个。

　　谢鸣泉却横插一脚，徒惹一身麻烦。

　　杨允珹当时在方圆观后院的一处阁楼上，开窗静立，冷眼看着被谢鸣泉吓得花容失色的李二小姐。不料，竟有人与他一样来此隔岸观火，一主一仆来到了阁楼的廊下。

　　那丫鬟说：“小姐，你还是别管了，过去也拦不住那登徒子，谁叫二小姐不安分守己，在雅集上卖弄，除却那第一才女谢清浅，我看就属她第二风光了。”

　　“明儿，住口！她丢了脸，整个尚书府都要跟着丢脸，届时谁又能落着好。爹爹素日那样疼我，我不能让他失望，况且眼下还在议亲，出不得这样的污糟事。我记得今日调遣的是东城兵马司，应是在祭坛处，你快寻人去。”

　　那丫鬟应了声好，便急匆匆跑走了。

　　“李大小姐，好生心狠，竟没念着半点姐妹情分！”

　　李熙熙猛地一惊，戏谑的男子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有所防备地挨着廊上的石柱，却听见一阵不慌不忙的下楼声，一个手执金扇的男子向着她走来。

　　“你……你是何人？”

　　杨允珹不作答，径直走到廊下，傲慢地打量李熙熙。此女眉目精明，衣着气派，衬得人生出几分威势来，倒是与那纤弱娇怯的李二小姐迥乎不同。

　　李熙熙佯装镇定，想到此人不顾礼义廉耻，如此肆无忌惮地上前与女子独处，定是与谢鸣泉一样的纨绔，此时千万不能慌乱示弱，叫他拿了短处，涨了调戏的兴致。

　　李熙熙正身看向远处正激烈交手的两人，避开此人放肆的目光，下巴一扬，威胁道：“我奉劝你赶快滚远点，若是当真惹恼了我，你怕是担罪不起。”

　　“哦？李大小姐不妨说说，如何担罪不起？”杨允珹嗤笑一声，见她假模假样的说辞，索性陪她演这一出。

　　李熙熙见他分明没有吓退的意思，只好再赌一把，撑到明儿搬来东城兵马司，此狂徒便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既然爹爹礼部尚书的名头都镇不住他，只好搬出更有威慑的才行。

　　“皇家你也吃罪得起？”李熙熙轻蔑一笑。

　　此话一出，他抚扇的动作一顿，面上有了一丝迟疑。不过紧接着又是一声嗤笑，“李大小姐扯慌的本事还有待长进呀！”说着一步步逼近李熙熙。

　　“我……我已经与王府结了亲，借你一百个胆子，也得罪不起王府罢！”

　　杨允珹扶额轻笑，这话当真离谱！

　　“王府？据闻，大祁朝有三位王爷，不知小姐是与哪位结的亲？”杨允珹见她握住栏杆的手一紧，继续说：“恭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五十多岁了，怕是消受不起你这样的美娇娘？再看圣上膝下的琏王和珹王，琏王醉心道学，清心寡欲，似闲云野鹤，世人鲜有知晓其踪迹的，李大小姐怕是连面都没见过罢！那便只剩下——”

　　“不错，正是珹王殿下。”李熙熙见他不可置信的样子，想必已经心生忌惮，厉色说：“今日花朝，皇后娘娘专门给尚书府下了帖子，便是出于我是未来珹王妃的缘故，有心为之。若你识相些，现在离开，我便既往不咎，不将方才的无礼告知王爷和皇后娘娘。”

　　杨允珹收敛了笑意，正色看向李熙熙。若不是因为自己就是她口中的珹王，还真能叫她唬住了。不曾想这一出戏，自己居然莫名有了个王妃，着实有趣。

　　“小姐口气倒不小，王妃之位可不是谁都能坐的！”

　　“呵——我乃尚书府的大小姐，如何做不得王妃！”李熙熙被此话激到，“王爷与朝臣又有何异？侧王妃名头好听罢了，论起来也不过是妾，我父亲多为圣上倚重，甚是在意声誉，自是不会让自己女儿去给他人做小。”

　　那头人声嘈杂，东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到了，想来此人也不敢妄为。李熙熙念及此，更为傲睨自若。

　　“那便恭祝李大小姐与珹王百年好合了。”杨允珹大笑几声，抚扇而去。

　　此女倒是有些胆魄，傲气狠心，不甘屈于人下，与他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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