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周围都是神经病

　　车子缓缓启动。

　　从我上车开始，沈逸就没再问过我，他似乎对我的理由不甚在意。

　　我一开始乐得自在，到后来发现这厮何止不发问，他压根连交流都不想和我交流。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只看到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和岿然不动的沈逸。

　　“沈医生，我有个故事想和你说。”我转头，一脸真诚地看向他，“嗯…很重要。”

　　见他不为所动，我清了清嗓子：“这个从前呢，有一只鸭子，整天黑着一张脸，大家就叫它小黑。然后有一天这个小黑在排队，想和前面的鸭子对齐，试了很久都不行。它就问好朋友丑小鸭，结果丑小鸭只看了一眼，就大声说…”

　　我刻意停顿半秒后，拉高嗓音：“对不齐鸭，对不齐鸭。”

　　沈逸却是半分眼神也没给我。

　　这是没听懂？他这么聪明，不应该呀。

　　我于是再接再厉：“还有一次呢，这个丑小鸭去理发，结果坐了很久理发师都没来。它就说啊——”

　　“你理理我呀，你理理我呀。”

　　但沈逸还是油盐不进。

　　这是故意的，我怒了。

　　“沈逸，你到底听懂了没？”我扯着大嗓音，明明该是道歉的语气，最后却是强硬得像个强盗，“我在和你道歉诶，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嗯，听到了，很大声。”他话里含着笑，“不过，你可以试着再相信我一点。汪宝宝，我是你的主治医师。”

　　他很认真，认真到我无法轻易拒绝。
　　因为学医入行的誓言吗？我沉默了。

　　“先去你家，再去学校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也在A大。
　　他听后有一丝诧异。

　　“怎么？不相信我能考上A大？”我挑眉。

　　沈逸摇摇头：“不是，只是没想到我们还挺有缘。”

　　“别找补了。”我打断他，“不相信也正常，毕竟我一天正经学没上，能考上A大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我还是学不会成年人的体面，见他不再多言，接着说：“当然我没你聪明，我只是记性好。”

　　沈逸眉头微微拢起，沉思的表情无疑在告诉我，他并不相信。

　　也是，一个失去十年记忆的人，现在居然大言不惭说自己记性好。这天底下怕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不信？”我瞟了眼后视镜，示意他，“看到后面那辆黑色的保时捷了吗？它跟了我们一路。”

　　来人估计也是个新手，开着保时捷就来跟踪了，一点不知道低调怎么写。

　　“海A754XX9。”我沉声，“昨天也是这辆车。”

　　“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回去查下行车记录仪。”我提醒。

　　他猛得一个急刹车，靠边停下来。身后的车，跟太紧，刹车不及，吱溜一声，滑上了单行道。想再追上我们，已是难事。

　　“你上次为什么不说？”沈逸开口。

　　“可你也没问啊，而且…”我沉默半晌，“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超忆症障碍。”

　　说到超忆症，我最初只是困惑，为什么一起演戏的小演员，连这么简单的台词都记不住。直到有一天，同剧组的廖芊突然高昂着头，颐指气使走到我面前。

　　“喂，你。”

　　她用手指着我，高傲地抬起下巴，像只开屏的孔雀。脚下那双精致的Gors小羊皮短靴，有节奏地蹬着地。

　　我认识她，她是当红偶像明舒的女儿。

　　明舒早年未婚先孕，先是爆了宏博的热搜榜。后来又母凭子贵，高调嫁入京城廖家。

　　所以廖芊，不仅是星二代，也是富二代。

　　但我能纵着她吗？不能。

　　当下我就甩给她一个白眼，头也没回地离开。

　　她激动冲上前，一把拽住我胳膊，随即又用力甩开，仿佛我是病毒一般。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无视我。”傲慢的语气里满是优越感。

　　“不管你是谁，我都不想理你。”我斜眼睨她，“况且，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她大概是被我戳中了心事，心虚道：“谁…谁求你了？你不就是台词比别人记得快一点，得意什么？”

　　人走的时候，还给我撂下狠话，说势要让我好看。
　　最后，我真的走了。
　　但不是被辞退，而是——我不想干。

　　因为我在后台无意听到她和秦舒的对话。

　　“妈，我讨厌她。”廖芊向明舒告状，“你让爸赶她走，好不好嘛？”
　　她话里带着势在必得的任性，双手抓住明舒胳膊，前后晃，散漫且毫无礼数可言。

　　“就因为王导说她好？”明舒在一旁冷笑，“你就为了这么点事和一个贱民生气。你可真让妈失望。”
　　华丽镶钻的美甲撬开廖芊紧握她的手，廖芊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眼光放长远点，小芊。”明舒拍拍她的手，语带不屑，“一个有超忆症的三等公民，迟早会发疯。你跟她叫什么劲？你和她不一样，你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不过是一摊烂泥，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超忆症这个词。彼时我家庭幸福，并不觉得超忆症有什么困扰。而现在，那些幸福的回忆，对我更像是一剂毒药。

　　沈逸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一阵恶寒，人不禁梗起脖子，理不直，气也壮地回：“你是我的医生，不是我的监护人，我没必要事事向你报备。”

　　算是我对他现在和之前所有事情的回应。相信与否，这件事在于我，而不在于被相信的人。

　　良久后，他默默收回视线，整个人都陷入椅背中，神态疲惫。

　　再次启程，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

　　直到车停在小区门口。

　　“我去旁边停个车，你先下。”沈逸说。

　　我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他面色如常，不似恼我。

　　关上车门，单向玻璃缓缓升起，沈逸对外拨了通电话。中控台屏幕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温宜。

　　还没等到他开口说话，车窗玻璃就彻底关上，严丝合缝，度绝着一切声响。

　　没多久，尾灯跳转，车子缓缓离开。

　　我将视线重新投回眼前的小区大门，外立面用石料翻新过，加宽了一倍。巴洛克的铁艺镂空大门一旁，刚被扩建的门卫室，宽敞明亮。

　　窗户玻璃内，门卫正目光警惕地巡视四周。

　　我小跑着上前询问：“师傅，我找8栋7楼住户——汪建国。”

　　门卫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有些嫌弃。
　　等查完信息，他更是狐疑地看着我：“这家户主姓廖，不姓汪。”

　　父亲这是把房子卖了？
　　可他当初明明信誓旦旦地说，永远都不会卖。
　　这些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在原地怔愣了很久，久到门卫室里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拼命晃：“喂女士，别挡道，我们这里，禁止外来人入内。”

　　说完，他指着一辆外卖车，嚷道：“戴黄色头盔的，给我停住。不要往里冲，听见没有？”

　　真是狗眼看人低，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内心汹涌的愤怒，一时间找不到宣泄口。只能左右徘徊，远远瞻望。

　　好一会，沈逸才回来。

　　我远远朝他招手，身后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沈逸。”

　　是温宜。

　　白色的玛珍鞋从小区的绿荫小道中探出一角。

　　她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右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动作有些不自然。目光扫过我时，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温医生好。”我主动打招呼。

　　她微笑点头，示意我和沈逸稍等一下，随后人便去了门卫室。

　　门卫大叔显然认识他，原本不屑一顾的脸，霎时堆满笑容，弯腰鞠躬时我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

　　原来温宜也住在8号楼，我惊诧：“真是好巧呐。”

　　她神色淡定：“临江位置，确实不错。”

　　大概只是巧合，我安慰自己。

　　毕竟8号楼是整个小区的楼王，正对着黄浦江，而江对岸就是租界区。以温宜的身份，选中它也算是情理之中。

　　我们沿着靠江的小道走过去，黑色铁艺围栏旁，种着一排蓝花楹。蓝紫色，筒状的花冠沿着纤细的树枝垂下，一簇簇，好似云雾缭绕般，宁静又美好。

　　这样绚烂的花束，却有着让人遗憾的花语：绝望中等待爱情。

　　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明明小时候，这里还是垂杨柳。

　　沈逸和温宜走在我前面。

　　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相互也不交流，安静得仿佛两个陌生人。

　　最后，沈逸主动打破了沉默：“我听说你找王主任做了手术，还好吗？”

　　“手术挺成功。”她苦笑，停顿两秒后，憧憬道，“再修养一段时间，我也许能重回手术台。”

　　整个过程里，她始终没有把手伸出来，不知道是害怕希望落空还是害怕梦想成空。眼里明明带着笑，手却止不住在颤抖。

　　愧疚于我，就像老树根，盘根错节，不断滋生新的根茎。

　　那道疤痕划在她手上，却也刻进我心里，让我不时被一个叫作良心的东西啃食，然后一面怀疑着，一面又害怕着。

　　“我想不起来，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立场说这句话，施害者还是失忆者。这个故事里的自己离我好遥远，我甚至不确信那个人就是我。

　　“这不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她语气平淡，谈不上愤怒，也说不上释怀，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我。

　　我一时间大脑宕机，思绪飘散，目光游离。

　　恍惚间，瞟见满地落败的花瓣，脑中灵光乍现，硬生生转移话题：“这个季节的蓝花楹倒是少见，也不知是何时种上的？”

　　蓝花楹性喜温，向阳。海市常年雨水，想养活并不容易。

　　“从巴西空运的成年乔木，我记得是15年9月份，我刚搬过来没多久。”温宜看着满树盛开的花朵，感慨道，“这些年没人打理，倒也顽强地活了下来，生命力真挺顽强。”

　　我疑惑：“翻种是大工程，花费可不小，业主能同意？”

　　“怎么可能，开发商出的钱。要是业主，谁愿意讨这麻烦。”她语气不咸不淡。

　　亨通地产？难道是董爱盈的妈妈？！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我想到医院里那几束紫藤花，莫名觉得唐莹死得很蹊跷。明明15年还在绝望中等待爱情，结果16年人就没了，这也太快了些。

　　8号楼大厅的水晶吊灯下，站着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他身穿黑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棉质小马甲，胸口位置还印着“亨通物业”的字样。

　　我们从刚进门，他就殷勤地靠过来：“温小姐是吗？我是这栋楼的物业杨力，您叫我小杨就行。王经理提前和我打过招呼，你们这边请。”

　　杨力边说边引着我们走向电梯，全程一脸谄媚看着温宜，眼神里半分余光都没给我们。

　　他人本就不高，弯腰弓背，向外凸起的肚子上，勒出好几层游泳圈，西服纽扣隐隐要崩开，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掉进米缸里的耗子。

　　“令堂最近可好？我们很久没见她过来，这边准备了些小礼物。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说话时，他的小眼睛眯成了缝。

　　油腻的脸上，五官促到一起，曲意逢迎着。

　　温宜看着这张脸，眉头紧锁，语气稍显不耐：“我母亲很好，杨先生太客气了。作为业主，你们做好本职工作，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不需要再额外做什么。”

　　杨力讪讪笑了笑，也不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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