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任子木第一次认识周雯雯是因为一场交通事故。

　　是找到兼职不久后的事情。在卜见的帮助下，任子木租到了一套价格远低于市场的公寓房，一厅两室独卫独厨，房租后付。尽管价格压得很低了，但只凭小提琴的那份兼职并不够，任子木也决定再自己去找一些零工和从父母打来的生活费中拿出一些，作为房租和猫猫的口粮费。

　　任子木跟梅莉相处得很愉快，但梅莉并不想住在有猫的合租房，所以拒绝了任子木的合租邀请，于是任子木慢慢地把自己的所有行李都搬去了新家，准备着那个周末彻底搬好再接小橘猫来新家。

　　认识周雯雯的契机，并不是任子木出了车祸，而是她接到了表哥李安的电话。

　　那时任子木正上着下午的课，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看到“李安”那两个字有些莫名，但还是一路借过溜出教室接通了电话。

　　“喂？”

　　任子木的姥姥是川西人，嫁给东南地区长大的姥爷后就来到了杭州定居，生养了姊妹俩，那个妹妹就是任子木的母亲。任子木的父亲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恋爱结婚后入赘了任家，生下女儿随了母姓，跟着孝敬任家老人。而任母的身体不好，生下女儿后也并不打算再拼个儿子。

　　姨妈结婚早，跟着丈夫定居北方，偶有佳节团圆时才回南方，前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夭，二儿子平安顺利地长大了，就是这如今同在英国交流学习、已经25岁的李安。

　　所以任子木和这个表哥并不相熟，虽然母亲叮嘱着让他俩多照应彼此，但除了小时候见面老被表哥说一些奇怪的话和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之外，初至英国时见过一面、正式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二人便没什么交集了。乍一接到李安的电话，任子木疑惑，也觉得有些奇怪，李安不是在拉夫堡读书吗，突然联系自己做什么？

　　“喂，你好，”更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里传来了女声，她短促地停了一下，英文流利，带了点欧式口音，“请问是…任子木小姐吗？您是李安先生的家属吗？是这样的，我们发生了一些摩擦，不是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但是我怕出问题就先把人送来医院了，我们现在在……”

　　任子木听这个陌生女人报完那一长串医院的名字，才开口询问：“我是任子木。你是用哥哥的手机打的电话？这家医院是在伦敦？”

　　不是在拉夫堡？

　　李安现在不应该是在拉夫堡大学设计学院做硕士交换生，研究他的摄影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顿了一下：“是的。我们现在在伦敦，用李先生的手机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您可以尽快过来一趟吗？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不太方便留在这里。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在我，关于赔偿需要您来尽快商议一下，您也可以把李先生尽快接回去……”

　　女人的话多而密，听得任子木有些晕乎乎的。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打断别人说话，所以任子木耐心地等女人说完，才有些抱歉地回答道：“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我现在正在上课。不过课快结束了，您可以稍微等待我一会吗？”

　　“需要等多长时间？”

　　这次女人没有说很多话，任子木竟然舒了一口气：“刚开始二十来分钟，如果教授不拖堂，一个半小时后能结束。”

　　你管这叫课快结束了？

　　但也不怨任子木，对于别人来说枯燥乏味且难熬的数学课，对她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轻松，往往还意犹未尽。

　　那边话匣子跟机关枪一样的女人沉默了。

　　任子木也没意识到别的什么，难得琢磨出一层大概是女人不愿意等的意思来，又找补道：“可能会耽误您的时间，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也可以在线上聊关于赔偿的事情。”

　　本来女人是觉得任子木很有礼貌，而且希望任子木尽快赶过来，才提了一嘴聊赔偿的事情。但现在她发觉任子木就是一个脑子呆瓜的乖乖女好学生，而且跟自己这个哥哥似乎不太熟的样子，竟一时有些无语而不想再多说些什么：“等会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你尽快接李先生回去吧。赔偿的事宜我会与李先生沟通好。”

　　虽然任子木喜欢和数字打交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和什么需要扯上赔偿金额的人情世故打交道。意外听到女人这么说，既然能够他们自己解决，那再好不过了。

　　任子木难得多问一句：“哥哥他没有伤得很严重吧？”

　　“擦伤了，医生说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看着吓人。静养些时间便好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女人匆匆道了别，便挂断了电话，又将手机还给配了拄拐坐在医院椅子上的李安：“任小姐说，她要上完课再来医院。”

　　李安听到这么句话，居然没觉得惊讶，反而合理地认为这是任子木干得出来的事。毕竟他这个表妹从小就是个学习机器，做事直来直去一根筋，说好听点是做事专一，说难听点就是痴痴傻傻显得情商低。

　　自己一个学艺术的还没资格说她傻！

　　本来表妹成绩就不差，小时候一场高烧居然烧得她脑子更加灵光了，李安小时候没少听“你表妹怎样怎样”那番邻居家孩子的言论。而他们本就住得天南地北很少见面，每次碰上了李安就总免不了恶趣味地欺负人，但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表妹没什么反应，自己受一肚子气。

　　女人又看了眼手机，微不可察地皱眉，神色微变：“我真的有急事，就先走了，联系方式已经留下了，如果后续有什么相关的身体健康问题可以再联系我，我已经先付了医药费，其余赔偿再谈吧。”

　　然后女人拎着包就离开了，留下李安一个人孤独留守在医院里。

　　而另一边的任子木挂断电话后就回了教室，一听到那教授讲课就又全身心地投入了，手中笔不停地记着笔记。

　　等到与教授交流解惑、重新整理完构思，任子木拿出那本记满日程规划的小日记本后，才想起来李安那档子事，查完车程时长后快速地重新安排了晚上的规划，宿舍也没来得及回，背着包就离开了。

　　此时天色已黑尽，任子木边走路边看手机，才发现被李安消息轰炸了两轮。于是走得更急，心中未免焦虑，结果平路上被凸起的台阶绊了一跤，磕破了右边的膝盖，红红的流了些血，任子木忍着疼用手掌狠狠把血抹了，打车去了医院。

　　而至医院见到穿着花裤衩的李安，任子木才突然意识到——既然李安伤得不重，为什么是女人给自己打的电话，而不是李安自己？——原来是李安的脸不知怎么的也摔肿了，糊里糊涂地说话也不连牵！

　　李安跟他土生土长哈尔滨人的父亲一样，长得高高大大，五官俊朗，脸上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是个忧郁型帅哥，但一旦笑起来憨得堪比哈士奇。任子木匆匆赶到时，看到李安抱着行李箱，拄着拐，坐在医院大厅的长凳上，低着头在手机上狂打字，时不时抬头张望，发现任子木了就又低头删掉了什么，冲任子木狂挥手。

　　而他身上的这条花裤衩，在以前暑假见面时任子木看他穿过，其花色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一长串数学公式，令任子木印象深刻。

　　这个天穿沙滩裤衩不冷吗？

　　没想到李安这么喜欢这条花裤衩，还带到英国来了，任子木觉得好笑，感觉李安还是从前那个爱恶作剧的大哥哥，许久没见面的表兄妹俩竟然因为一条裤衩又熟络起来。

　　任子木膝盖破了皮，坐下站起这样微小的动作也能带动皮肤伸展收缩，带来钻心的疼，于是她干脆站着。

　　虽然李安肿着半张脸，但是说话还勉强听得清楚：“你膝盖怎么了？”

　　只要不痛，任子木便不甚在意，她就瞥了一眼：“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没什么事。”

　　“唉，你就是这么不好好照顾自己，我不该催你。”李安难得良心发现一次，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比表妹大了七岁，颇有感慨。他叫住路过的一个小护士，劳烦她少量拿来了一些常见的药给任子木让她消毒。

　　任子木便也坐下，一边擦着碘酒，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地听李安讲话，从李安那里了解到事故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女人开车转弯时没注意到走上来的李安，便发生了碰撞，车速慢，故而伤势也不重，两人在医院商议私了这件事情，但女人似乎是真的有急事要先走，也就有了下午那出电话。

　　“那位小姐已经将联系方式发给我了，我在来的路上加上了她。”任子木囫囵收拾完伤口，觉着这么一大块红色在膝盖上也丑得很，眼不见为净得拿出手机，正好看到女人发来一条消息。

　　周雯雯。

　　看到名字时任子木皱了一下眉头，她是东方人？莫非同种族的人之间都有吸引力，任子木感觉好像自己最近遇到的很多人都是黄皮肤的人。

　　“可惜你没见到她。应该是个华裔，长得很标致，很符合我心目中女主角的模样！”李安微微叹息，又瞥了一眼任子木，发现小表妹倒也是越长越好看了，“那位小姐非常有书卷气，成熟美……唔，你们都好看，不过气质不一样。”

　　任子木随声附和两句，也没仔细听，她飞速地给周雯雯备注了一下名字，然后又转过头：“周小姐说要请我们吃饭。对了哥哥，你怎么突然就来伦敦了？我记得你不是在拉夫堡留学吗？”

　　“要吃饭就去呗，该的。怎么？我就不能来伦敦看……玩啦？其实是我有个作业，来伦敦取个景。”

　　李安原先想说“看看你”，但话出口还是拐了个弯，听起来别别扭扭的，竟然藏着些不好意思。

　　然而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的任子木明显什么意思都没听出来，她点点头表示理解：“今天我也要把那个数学模型建好，明天拿给教授看。”

　　“？”

　　李安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变到任子木的专业作业上了，然后紧接着他就震惊地看到任子木站了起来，背上她那个看起来明显是上课背书用的背包，嘴里说：“所以你要是没什么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表妹，你好绝情。”李安哭着一张脸，轻轻拉住任子木白色裙子的一角，惹得任子木疑惑转头，李安才又说，“你看我伤成这样一个人怎么弄？”

　　“你一个人？没有别的同学跟你一起来伦敦吗？”

　　“艺术家，你懂的，都是孤狼。”

　　“……”

　　任子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想自己不是很懂，不过现在她这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应该就是大家常说的“无语”。

　　“你应该订了酒店吧？地址给我，我送你过去再回学校。”

　　这下轮到李安疑惑了：“等一下表妹。哪来的酒店，我听小姨说你不是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两室的房吗？”

　　任子木是跟家里说过这件事。父母也没有说反对的话，就让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身体健康，任子木就张罗着搬家了。她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任子木就在那个忙了一天没顾得上看的国内通讯软件上看到了母亲上午就发来的消息，让她去接一下哥哥，两人暂时住一起照顾一下彼此，主要是省钱。

　　……行吧。

　　“住多久？”

　　“现在十一月初，到圣诞节假期左右。算算一个多月，不到两个月吧。”

　　“那就按照两个月算，吃饭自便，房租平摊。”

　　“表妹，你真的好绝情啊。”

　　虽然任子木很不愿意和金钱相关的数字打交道，但是合租客该上缴的房租一分都不能落、该划清的生活界限一丝都不能少，尽管另一个人是自己亲表哥。

　　于是任子木的新家先于小橘猫迎来了第二位住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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