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

　　工作虽然枯燥，所幸还有休息时候，在两位朋友的陪伴下，我过得并不寂寞。
　　我欣赏曼莲的爽朗和心灵手巧，但跟妙莲比较谈得来。
　　她们带我参观。“这是大厅。”
　　半山高高的阶梯上来就是宽敞的大门，一进门是待客的大厅。地方很大又没有窗户，即使白天仍有点阴暗，所以大大的圆圈形状烛架不分昼夜地提供照明。
　　“这里是跳舞厅，有宴会的时候这里就会挤满漂亮的客人。不过这样的机会可真不多！”曼莲惋惜地说着，一个滑步滑进铺着木板的舞池，张开双手，跳了个漂亮的花式。
　　跳舞厅的四周装着镜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到好几个曼莲，袅娜地立在空荡荡的舞池中央，象一朵盛夏的莲花焕然盛开。
　　“来啊！”她向我和妙莲招手，“我们就玩一小会儿，主人不会知道。”
　　我真羡慕她的尾巴。走起路来美得象跳舞，可随时毫不费力滑出去老远一段路，上楼不用爬楼梯，绕着柱子盘三圈就到了。我真不懂，我为什么和别的美人鱼不一样？我宁可将这一双又笨重又古怪的腿交换一条灵活优美的尾巴。
　　我推推妙莲，妙莲推推我，嘻嘻笑着谁都不肯先下去。
　　曼莲啐了一口，摇曳生姿地过来，轻盈地绕着我们转了一圈，手一拖，将我和妙莲一起拉下舞池。
　　这一刻并无音乐，可是对这一对天生的舞者来说又何尝需要音乐。她们早有默契，一条雪白的手臂叠着另一人雪白的手臂，纤细腰肢柔软如花茎，齐齐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
　　曼莲妖娆奔放，妙莲端丽含蓄，我再不懂得欣赏，到底心里也浮现活色生香这个词。
　　正看得眼花，她们又来拖我，一人一只手，我感觉快要飞起来。我一会儿转到曼莲手上，一会被妙莲拉着。三个人嘻嘻哈哈，跳到脚软，笑倒一处。
　　我知道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快乐。

　　整座神庙都已经跟最初的样子不一样了。
　　除了一些必要的设施，并无太多修缮。陵迦讨厌那些所谓的神，一早命人将他们的脸都铲去。因此我看到的是一个个脸部空白、湮没了表情的神像，只除了一些神女美丽的脸。
　　这使我记忆里唯一可追寻的线索断去。
　　我记得当我听到那个神官的故事时，我心里有怎样地怦然心动！好像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感受，知道敬爱一个人，爱到心甘情愿奉献所有，乃至生命的那种至诚。
　　我从前是个有信仰的人呢！我这样想。可是我却不能记起我侍奉的神的模样。一个不坚定的信徒，我嘲笑自己。
　　妙莲本来要陪我，后来给曼莲拉去做事。
　　我一个人沿着幽暗的走廊慢慢地走，一路摸着精美的雕刻，希望能找到一个侥幸漏网的神诋雕刻。我不能确定海民水族的信仰，跟那些人类的是否相同。还是，人类有人类的神，水族有水族的神，泾渭分明，毫不相干？
　　这时已近黄昏，从竖窗里照进来的光线微弱昏黄，海洋蒸发了一天的雾气氤氲在神庙的每个角落。
　　我突然发觉前面的墙角处，站着一个人，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黄昏的风里轻轻拂动。
　　是陵迦！我戒备地站住，犹豫着是否要及时逃开。
　　那人却叹息：“我把你丢下你生气了么？”
　　啊，是海王的声音！我无限惊喜：这是另一个对我好的人，这是另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跟可恶的陵迦相反，他重视我的生命甚于我的所有权。我一直盼望再次见到他，一直努力想起他要我忘记的前尘往事。
　　失去了章大娘，此刻他是我唯一的老朋友。我忘情地飞奔过去，想要抱住他。可是到他面前，我忽然想起来他是一个多么严肃冷静的人。我讪讪地停住脚步，为我幼稚的热情而感到羞赧。
　　“我怎么会生气？我一直盼望能早日见到您哪！”
　　“你瘦了，”他低头细细地研究我的脸，“我不该把你交给他。”
　　我仰着头，看到他紧皱的眉头里有一点点担忧，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关怀，抿紧的嘴角有一点点后悔……刹那间陵迦对我做的事、带给我的伤害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眨眨眼睛，笑着说：“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当时觉得很愤怒，可是过后只觉得无聊。”
　　他仍然担忧地看着我，好像完全能理解我所忍受的。我的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带我走！求您带我离开这儿！”我不假思索冲口而出，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我看到他为难了，阴郁地站在那儿不说话。海雾包围着他，白衣乌冠的他看上去象一位神诋。
　　我擦擦眼睛，知道自己不该做出这样的请求。身为王，他有自己的诺言要守。其实如果要离开，我自己完全可以想办法逃走，并没有人监禁我的自由。但尽管我对属于这回事不以为然，尽管与陵迦之间也没有承诺，事实上还是服了他的解毒药。这是不是等于一种默许呢？这是不是表示在精神上我依然是不自由的？我无限困惑。
　　如果我可以打破这似有似无的诺言，就早已经尝试逃走。我自己不愿做背信弃义的人，难道竟然要让海王去做么？
　　我强自挤出一个笑容：“我是开玩笑呢，其实在这边生活还不错。我还交了新朋友，她们对我很好。”
　　“给我一点时间。”那迦轻轻拾起我的手，握在手心里。“不会很久的，你会得到自由。陵迦只不过一时贪新鲜，他的注意力很快会转移到其它东西上。我保证！”
　　我当然相信他！知道有人关心着自己，那感觉真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努力挣扎求生存，这感觉真好！
　　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握着的力道不大不小，正正好。我觉得这一双手是属于我的，我贪心地汲取他的温暖和他的力量。
　　“我以前一定对你很好。”我笑着说。我以前一定对他很好，所以他才会对我好。世上事都是如此，没有付出，没有回报。
　　他的手微微一震，不自然地抽了出来。
　　“章大娘安全回去了吗？”我问。
　　“她请我转告你，当时她在气头上，所以口不择言，请你不要怪她。”
　　我不语，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大娘的宽容只会让人更加伤感。我和她，中间有了血的痕迹，就再也不会是从前那个样子了。
　　“你知不知道，陵迦为了制那颗解毒药杀了她的兄弟章十？”我看着他，要多认真有多认真，“他应该为此受到惩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