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捉月

　　醴城历来便有“酒都”的美称，街道宽敞，三步一家酒肆，遍布各式招牌幌子，白日里车马络绎不绝，整座城都飘着酒香。

　　深夜四下无人，又是另一番光景。

　　宋禹楼许久不曾半夜出门。

　　他在房中久等叶韶不至，便去敲她房门，硬着头皮敲了许久，依旧无人应答。

　　她是何时离去的？

　　她忘了吗？

　　心绪暗涌，涩潮漫生，宋禹楼很是郁结，一时无法，只得回屋看书以待心静。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罢了。

　　宋禹楼认命般放下书。

　　他果然还是想去找叶韶，确定了这点，便趁着夜色漫步至醴城长街。

　　沁凉的风拂过他，也嘲弄他，穿街而过，又卷土重来，宛若幽夜孤魂的蛊语呢喃，他越是掩饰，它越是提醒，他有多孤独。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过城中半数打烊的酒肆，也没见着半个叶韶。

　　头顶是堆积得愈来愈厚的乌云，天幕被压得低了又低，空气也越发沉闷。眼见大雨将至，宋禹楼更生急切。

　　“嗖——”一道黑影自暗处窜出，扬起一阵疾风。

　　此时，“凭空”冒出了位手持菜刀的蒙面人，他不置一词，也不给宋禹楼开口的机会，毫不犹豫地直直冲他袭来。

　　宋禹楼本就心烦，只当他是街中地痞寻衅滋事，原不想跟他打，不料来人竟颇有功力，将手中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刀刀照着他命门劈，大有不死不休之感。

　　这人怎么回事？

　　宋禹楼微微蹙眉，不得已拔剑而出，反守为攻。

　　对方非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尚能应付自如。

　　随着打斗，宋禹楼越发感到不对劲。这个人虽用着市面上最为常见的菜刀，但他的招式自己曾领教过，似乎与几年前的叛党刺客大同小异。

　　事关重大，绝不可掉以轻心，宋禹楼顿时心生戒备，趁换招的空档向空中发出鸣镝。

　　“怎么，长奕门无所不能的少主，如今也落得个不找帮手寸步难行的地步？”

　　黑衣人说着蹩脚的官话，声线沙哑。

　　“聒噪。”宋禹楼面色一沉，一贯光而不耀的双眼也变得冷而凌厉，莫名动了怒。

　　在宋禹楼的记忆中，他甚少动怒。

　　力所能及之事不必动怒，力所不及之事更不必动怒。

　　为“他人之言”置气最是无益，本不应当，今夜，他却无故放任自己“意气用事”。

　　宋禹楼屏气凝神，久违地催动内力，那些熟悉的力量霎时澎湃而出，充盈整个躯体。

　　他明明需要自己习惯当“废物”，聪明地接受现实，不再妄想。

　　此刻却紧握着手中的剑，微微发抖。

　　他的激动或是兴奋从不显山露水。

　　这剑被他唤作“长凌”，通体银白，遍生寒光。是他十四岁那年孤身远赴北地，寻得苍焱国独有的寒金矿石后，熔了幼时配剑亲自重铸而成。

　　宋禹楼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对“长凌”的绝对掌控感回来了。他明白，无论如何自欺，平心而论，若要死，自己依旧只想握着剑死去。

　　眼下的状况十足荒谬。

　　哪怕下一刻真就爆体而亡。

　　哪怕叫世人看来，他最终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的菜刀之下。

　　剑气厉如龙啸，震荡激越，带着某种迫切，宋禹楼对蒙面人出手了。

　　蒙面人见宋禹楼如此轻易便动了内力，一时间瞠目结舌，方寸大乱，他心知自己今夜必会吃亏，不再缠斗只一味地逃。

　　宋禹楼拿人心切，步步紧逼。许是久未动武，到底不适应，匆忙催出的内力没两下便泄了个精光。

　　蒙面人对这一带很是熟门熟路，逃起来如鱼得水，好几次都差点将身后的宋禹楼彻底甩掉。

　　宋禹楼心有不甘，不顾身上奇毒禁忌，再次尝试运功之时，蓦地撞见叶韶拎着坛酒从巷尾拐角处晃了出来。

　　她有些微醺，目光越过迎面闯来的蒙面人，探到后边的宋禹楼才稍稍站定。

　　与宋禹楼面面相觑的刹那，叶韶如梦初醒。旋即嘴角一勾，剑指蒙面人。笑道：“杀这个？”

　　语毕，蒙面人人头落地。

　　残余的鲜血从剑尖无声滴落，没入尘埃。

　　狂风渐起，空中适时划过一道蜿蜒凌厉的闪电，闪电劈开厚重天幕的瞬间，也映亮了黑暗中持剑伫立的叶韶，叫她在银紫色的电光中刹时显圣。

　　恍若妖鬼入道，神女染煞。

　　触目惊心，撼人肝胆。

　　久久笼于宋禹楼心头的阴霾，竟被此景生生摧灭，直教他生出莫名的畅快。

　　“轰隆——”

　　远天炸起响雷。

　　晴了好些时日的醴城，终于将有一场大雨。

　　宋禹楼尚在愣神，叶韶若无其事地喝了口酒，顺势挑开地上那人的面罩瞧了一眼。

　　“咦？这个人我认识，”叶韶见着熟人分外亲切，干脆蹲了下去，仔细辨认起来，“是隔壁街上‘王家酒肆’的王叔。”

　　宋禹楼收好剑，抿了抿唇，踯躅着靠近她，询问道：“你跟他有仇？”

　　“没啊。”叶韶仰起头，笑了笑，“我还在他家买过酒呢！”

　　说完，她用剑挑回面罩，再次盖住了“王叔”的脸。

　　“为何问也不问，杀得这样利落？”宋禹楼感到头疼。

　　“杀便杀了，”叶韶理直气壮，起身时顺手将染了污秽的剑递给宋禹楼拿着，自己笑眯眯地喝酒，“少主可是出了名的大好人，要杀你的人、让你不管不顾穷追猛打的人，准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也不心疼的。”

　　宋禹楼心间微悸。

　　真是胆大妄为。

　　他接过叶韶的剑默默别过脸去，恰好见着有人远远赶来。

　　“少主——”不远处传来几声疾呼。

　　长奕门中人甫一听到鸣镝响声，便开始忧心宋禹楼的情况，又知他不喜兴师动众，便只派出“两黑两白”四人急急赶来。

　　“少主可有受伤？”

　　“少主何故深夜外出？太危险了！”

　　“夜里风大，少主可有着凉？”

　　……

　　宋禹楼瞄了瞄叶韶，顿感难为情，他急急虚咳两声，打断了四人铺天盖地的关切询问，同他们简单说了大致情况。

　　叶韶绕开地上身首异处的“王叔”，退至一旁观察起眼前这些人来。

　　那俩“黑衣大哥”得了吩咐便隐入暗中，消失不见了。

　　俩“白衣大哥”则跟在宋禹楼身侧，同他一起细致地检查着“王叔”的尸首，继而仔细打包，准备运走。

　　不一会儿，“黑衣大哥”们回来了。

　　“少主猜得不错，他便是当年那伙人中的漏网之鱼。”其一开口道。

　　“嗯。”宋禹楼点了点头，沉声问道：“是否还有同伙？”

　　“这倒没有，这人当年逃到此地后隐姓埋名谨慎做人，隔壁街的王家看他老实，就招了他做上门女婿，这些年倒也一直本本分分。”

　　“不是叛党残部作乱便好，谨慎起见，还需派人暗中留意。”宋禹楼稍放下心来。

　　“是。”那几人齐声领命。

　　“他后背那道旧疤是你留下的吧？”叶韶站在别人家屋檐下，冷不丁问道。

　　“是。”闻声，宋禹楼默默靠近，移动到她身侧。

　　“哦。”

　　所以“王叔”只是听闻宋禹楼来了醴城，气不过，逮着他落单的机会想报私仇。

　　“少主，天亮以后，王家那边怎么说?”

　　一白衣大哥紧跟来宋禹楼身旁询问道。

　　“照实说便是。”宋禹楼顿了顿，“将尸首缝一缝，送还王家吧，记得一并送上帛金。”

　　“是。”白衣大哥领了命，却对宋禹楼的眼神示意视若无睹，守着他寸步不移。

　　“他身死不足惜，只是如今已有妻儿，真是可怜了王夫人和膝下幼女。”另一白衣大哥在收拾残局的间隙放松下来，开口便感伤万千。

　　“不说是上门女婿吗？再招一个不就得了。”叶韶不以为然。

　　众人：“……”

　　“难不成还要守寡啊？”叶韶故作震惊。

　　“他本就是叛贼，侥幸偷生，有了营生和家室，却不肯就此安分守己，真正放下仇恨同妻儿好好过日子，如此不忠不义的蠢货，没了倒还能让王夫人安生些。”她又说。

　　听叶韶一口一个“叛贼”喊得这般顺畅，好似已全然忘记她自己也是旁人眼中的“叛贼”，果然是蛰伏魔教多年终得扬眉吐气。宋禹楼忍俊不禁，满含欣赏地看着她，很是为她高兴。

　　瞧见自家便宜少主这幅不值钱的模样，黑白大哥们个个活见鬼一样心生恶寒，鸡皮疙瘩冒了一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