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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我曾无数次地思考过,杨泉二号是如何变成一棵树的。
最初是从脚掌里长出细幼的根系开始,还是皮肤破开长出嫩绿的枝叶开始?
根系从细密的裂缝中穿刺进去,扎根在坚硬的水泥地面里,枝叶攀爬上滑腻的白墙,生出密密的气根,将白墙变成另一片扎根的土地,那个叫杨泉的女人就此被固定在了那间对于人来说还算宽敞,对于树木来讲却略显拥挤的房间里,就此形成了我后来在那个房间里看到的一切。
科学一些的说法,杨泉二号的尸体就藏在树里,那棵酷似榕树的树可能也有同绞杀榕一样的恶毒习性,绞杀榕这种植物,种子会飞落到在其他高大的乔木身上,生根发芽后攀附乔木向上汲取阳光,向下则不断地长出气根,气根落地成木,根系继续往下延伸,占据高大乔木的养分与资源,最后使其成为死木,慢慢腐朽殆尽,而高大乔木的形态,却会被绞杀榕所继承。
如果说是以影视创作里的情况作为参考,倒是也有不少类似的情况,譬如这个被我称作杨泉二号的女人,本身就是树妖。
又或者说其原理就像是是伊藤润二画的长梦,长梦的故事是意识改变了身体。也像是某部我记不清名字的恐怖电影一样,是被奇异树木所寄生,最后变成了树木的养分。
以上说法是哪一种,都不要紧。
因为除了舒淩,没有人同我是一样的想法。在最初看到那棵树的震撼过后,我带着披头散发的舒淩出了49号,也马上找到了村委会说明情况,先是从我们发现了一个属于杨泉二号的快递开始说起,又试图用言语与照片去说明情况,最后为了让他们行动,我套用的就是绞杀榕的说法。
村委会组织了几个年轻人进去查看,据说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的青年,在什么还没确定的情况下,就拿了一把斧头,劈断了许多气根与树枝。
那张属于杨泉二号的脸,也被砍得面目全非,可那里头看不见皮肉,也看不见骨头。
于是人们认为,那张脸只是一种天然造就而成的树瘤子。
另一种流言在人们的口中流传,最初大概是从村委会那里传出来,也有可能是村庙的庙祝说出去的,这个村子是一个自古就迷信神鬼的小村落,连树木也是崇拜的对象,人们往往将超过百年的老榕称为神树,无论是移植还是修剪都要请示神谕。他们认为那棵能在幽暗密闭的空间里长成如此粗壮形态的榕树,简直就是神树。
为这种流言增加可信度的,是那个凿烂了树上人脸的年轻人在两天后摔下了阶梯,胸骨骨折。
人们更是将其认为是神树的显灵,是这个年轻人没有请示神谕就随便对神树下手的报应。
于是伴随着别人的不幸,这个似乎“可信”的消息在各自的呼吸中发酵,成为流传至整个镇子的新闻。
村里的老头们便讨论了一通,决定暂时封闭49号,等联系到户主再说。
说是封闭,其实也不过是给那扇窄窄的拱形门上了锁。
然而,他们并没有联系上对方,杨泉二号的父母就像失踪了似的,完全不接听任何来自村委的电话,这无疑又增添了几分诡谲色彩。
我那时沉默着听着来做客的人对于这桩现代异闻兴致大发,大谈特谈。
在他们的讲述里,杨泉二号一家的过往就像是一碟下酒菜,滔滔不绝地讲出一些不知真假,夸张变形过的东西。
譬如十多年前杨泉二号的病症是假的,那只是杨泉二号家敛财的手段。又譬如杨泉二号一家祖上坟地风水不好,总是容易生出疯子傻子。也有一些传言是关于那棵树本身的,他们说那棵树一定是吃了杨泉二号一家三口才长得那般巨硕的,有人曾在那条巷子里,听到男男女女的窃窃私语,传来的方向正是49号,于是又有传言说,那男女的声音就是杨泉二号的父母,那是鬼魂在讲话,49号就是一座鬼屋。
事实上说这些话的客人自己从来都没去过49号,如果去过,就会发现比起49号,周围的房屋还要荒凉得多。
春节假期末端,舒淩又从家里跑了出来找我,上次的“冒险”过后,舒淩无缘无故发了高烧。这似乎让小姨颇为不满,借着疗养的由头,关了她一星期禁闭。
在此期间,我没事就在村子里晃悠,即使他们说在那间屋子里没有找到杨泉二号,或任意一人的尸骨,在49号里存在的那些东西,仍是不正常的存在。
我想知道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没办法联系到杨泉二号的家人,这一点我跟村委会都是一样的,还在村子里生活且与杨泉二号有关系的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中老年人,其身份是杨泉二号的大伯。
这个人是没有办法询问的对象,他就是村里人嘴里常用来吓小孩的“肖”,也就是脑子有毛病,认知存在障碍的疯男人。
罹患的是哪种病我不清楚,从我孩提时代起,这个男人就是在村子里晃荡的幽灵,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避开他,担心自己被“肖”缠上。
这个“肖”的父母早已去世,才会放任他在村子里到处乱晃。
至于更远一些的关系,譬如表亲一类,则根本不生活在这个村子里,随着杨泉二号一家“消失”在村子里,那些表亲也没有任何理由来访这个小小村落,自然也不会与村里人产生什么联系。
于是我又跑去问49号附近的住户,在这里要重新说明一下村子里的状况,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外流,这也意味着并不是每一栋旧房子里都有人居住。村子里的常住人口大多为老年人,废弃的老屋比比皆是,有很多屋子已作为骨灰存储地,灵位摆设场。
以杨泉二号家为中心,左邻右舍,前后两条街,只有一户人家还居住于此,那便是位于三巷巷口,门牌上写着31号的那一栋。
这一户住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夫妻告诉我,他们确实曾在三四年前见过杨明斌夫妻二人回到村子里,只是这对老夫妻对此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
其中的妻子记忆力相对来讲还要好一点,她还能记得大概当时是夏季某夜,她坐在门口纳凉,那对夫妻搀扶着一个头垂得低低的年轻小姑娘,走进了四巷。
她的记忆证明了舒淩有在暑假期间见到杨泉二号一家的可能性。
当我提到她有没有在往后的日子里,看到那个叫‘杨泉’的年轻小姑娘在村子里走动时。老太太怔愣了一下,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我。
说“是明斌家的那个小杨泉吗?”
我忙不迭点头称是。
老太太给我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她说自从那一夜过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家。
三巷四巷之间有许多互通的门户,老太没见过杨泉二号出来走动,并不意味着杨泉二号没有出来过。
当时我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更深的含义,转而跑到了老杨间铺,作为快递寄存点,且拥有一个杨泉二号未曾认领的快递的杂货铺,显然更有可能见过杨泉二号。可当杨阿姆回忆起这个人,不无惋惜地说那小孩可怜。
我立马就意识到了,在杨阿姆的认知里,杨泉二号早就因病去世多年了。与我的预料一样,紧接着她就说她没有见过杨泉二号,一次也没有。
杨泉二号的快递我也直接拿到了手,杨阿姆对此并未起疑,毕竟那个快递上也写着“杨泉”。
令人讶异的是,这里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只是一些撕成了碎片的广告纸,广告内容无非就是超市促销一类。
我拿到家后就拼了一下,发现这张广告纸来自市内一家大型连锁商超,具体的地点在哪里,却无法确定,关于详细地址的部分并不在地址里,连这个商超的名字都是在一栏商品里瞄到的。
至于面单上的寄件地址,也是隐藏的,由于时间过长,直接搜索单号并没有办法查到物流,于是又咨询了一下面单所属公司的客服,得知这个快递是从同市区某合作电商店主那里寄出的,也得到了寄件人的电话。
甫一打过去,寄件人操着一口方言,口音与我所在地略有不同,说话内容便显得含糊不清。
我假意自己是收件方,质问对方为什么会有我的信息,为什么给我寄空包裹,我并没有在他们店铺购买东西一类的话后。
对方对此似乎感到莫名其妙,骂了我一句有病,就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已是完全打不通了。
线索就此中断,其人自然有可能是盗刷信息刷单的商家,可这对我厘清杨泉二号身上发生了什么,毫无帮助。
等舒淩再次找我时,我就将我能问到的事都告诉了她,为了表明这一切的诡异之处,特地向她说明,这个村子里并没有明确见到杨泉二号的人,连三巷那个老太太,也不过是见到了一个类似的人影。
舒淩听到这话时,脸上显露出复杂的神情,似乎还有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是我第一次从舒淩的口中听到那件事,那件事存在于舒淩的记忆里,它们就在那里,在舒淩的记忆里,冷冷地注视着舒淩。
我对我们的对话进行了录音,录音是我的想法,所谓的记忆,就是会在时间里拉扯变形的东西,我不能确定她讲述的东西与她当时看到的东西是否完全一致。
如果任由想象发展,往后她再次复述的事情经过,可能比此时此刻更失真几分。
三年前,舒淩来我家度暑假的那一年,她见到了那些东西,而促使舒淩见到那些东西的人正是我。
舒淩那被激起的好奇心并没有因为我岔开了话题而熄灭。
杨泉二号住在哪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她只是稍稍向我妈提起了她认识其他叫杨泉的人,我妈便像倒豆子一般同她说了村里有三个杨泉这件事,连他们大概住在哪里都说了一嘴。
我妈说了个大概,这就足够了。
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十分密切,只需要随便再找一两个人打听一下便可以知道杨泉二号住在哪里。
当然,她没有带上我。因为在她的视角里,我“欺骗”了她,在当时的她看来,隐瞒就是一种欺骗。
此处附上部分相关录音转译内容。
录音内容如下:
“我根据那个门牌号找到了她家,最先见到的人,是她的父亲。”
“杨明斌?”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大概是吧。我站在那里张望,他刚好回来,于是就问我是谁。”
“于是你说了杨泉的名字?”
“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呃,我的话。在当时,他好像没有将我请进家门的意思。”
“他盯着我,盯了好久,我被盯得浑身发毛。于是我就问,杨泉是不是不在呀,不在的话我就回去了。他听到我的话后却像是突然改了主意一般,然后,然后,我就听到他说‘她在呀,你进来吧。”
“你当时见到杨泉了?”
“是的,就是这样,但我并不是马上就见到了杨泉,而是先被请到了客厅,就在我进去房子的时候,我感到了一阵不舒服。”
“不舒服,为什么?”
“客厅有很多灰,无论让我坐到哪,我都会沾上一身灰。”
“也就是说,他们那个时候是刚回来?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搬回来过的消息啊。”
“我不知道,他把我请进了客厅,可是也不跟我说话,一直在敲桌台。”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开溜的时候,楼上传来了声音。”
“杨泉的声音吗?”
“不是,那是一个非常嘶哑的女音,声音的主人当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大声地呼喊着什么。杨泉二号的父亲在听到声音后,马上就冲到2楼去了。”
“在听到楼上又传来嘭嘭嘭的动静时,我也上了楼。二楼的房间门都是关着的,我只能站在走廊上等。”
“就在那个时候,我又听到另一种声音。”
“这回是杨泉的声音了?”
“不是,那不是人声,有点像水泡破开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正对阳台的房间,也就是我们后来见到那棵树的房间。”
“之后呢。”
“之后过了一会,那个声音消失了,紧接着又传来咔咔咔的声音,在咔咔咔的声音消失后,杨泉的父母就走了出来,两个人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一些黑黑绿绿的东西,看着像是树枝树叶一类的。杨泉的母亲跟我说,可以进去了,杨泉在等我。”
“所以那个时候的杨泉,还有人形?”
“对。我进去以后,我看到她就坐在一张粉色的单人沙发上。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坐姿,非常板正。”
“紧接着,我听到她开口对我说话。”
“说了什么”
“她问我‘是谁?’。我一开始以为是我们本来就不熟,又太久没见,她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可是当我凑近她,我才发觉,她已经看不见了。她整张脸都是灰白色,脸上身上都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我那个时候,我不理解发生了什么,第一反应是很美丽。”
“美丽?”
“美丽,我不太会形容这种东西,就是,一种感觉,一种,一种在凝视魔物的感觉..好看又恐怖..我,我说不明白.....”
“我没办法想象。”
“就是,不属于人的感觉,虽然那个时候她还是人的形态,可我认为,那绝对不是人。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摸住了她的脸,她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还是一直问我,是谁,是谁。”
“我说我是舒淩,舒淩,可是她还是抓着我,我完全挣不开,她力气大得离谱。我觉得很恐怖,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于是我大声地喊着“阿伯,阿姆,阿伯,阿姆....阿姆.....”
“那你后来是怎么挣脱的?”
“我随手抄起了一个东西,砸了她的头,她才松的手。”
录音相关内容到此结束。
我初听到这个自救方法时觉得不可思议,这种做法太极端,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舒淩那样做的理由。
刚才还在同她说话的两个人,像烟雾一样消失了,陈旧的摆设,完全没有人类生活痕迹布满灰尘的客厅,眼前的生物全然不像正常人,换作是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
她离开49号后,一直在惶恐中等待,可她没有等待到出现找上门讨说法的父母。
事情发生的一天后,两天后,三天后,乃至暑假结束,都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她的耳朵里。
渐渐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经历过那样的事,她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开始把那天早上的经历当作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噩梦里,杨泉二号一直不停地问她,是谁,是谁,是谁。
直到那个快递的出现,直到她从我的嘴里听到了杨泉二号的信息,她的内心又开始动摇,于是她才会答应我的邀约,跟我一起去49号。
三巷老太太的话会让她放松的原因也就不必多言了,那不只是她的噩梦,杨泉二号一家确实于几年前出现在村子里过。
随后,他们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有一些东西却留下了痕迹,那些属于近些年出产的冰箱,散发着恶臭的腐烂食物,还有煤气的煤气罐,正常运行的电器们,收件人姓名写着杨泉的快递。。
这意味着过去有人购入了这些物品,且搬进了49号,还有人一直在缴纳49的电费,所以电器才能正常运行。
可这个人却不是杨泉二号,因为没有人见过杨泉二号。
即使泰元园已经处于半荒废状态,如果真的是杨泉二号本人采购并运输这些东西,那就不可能完全不被瞧见。正如我开头所讲,我们这个小村落,只有邮政跟京东会送到村子里,且并非配送上门,而是将快递车停在村里的百年老榕旁,让客户自行来取,没办法马上取件的,则会将快递放到老杨间铺里。
快递车停在百年老榕旁,也意味着是停在了老杨间铺前的空地上,只要是通过快递方式购买的东西,取件者就有极大可能被杨阿姆见到。
其他快递则要到镇上去取,自行采购的话,大型家电也只有镇上有,这根本没办法通过走偏僻的小路运输,高高低低的石头槛就足以人生畏,且这种躲避旁人运输大型物体的行径,如果被人看到了,反而更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食品采购也是同理,在这种小村落,除了去杂货铺买,就只能去镇上买。
哪怕外卖生鲜一类也必须自己到村口去拿,而不是配送入户,七扭八拐的巷道以及坐落其中大多不设门牌的厝屋,任外卖员有通天本事,也无法通过导航以及门牌找到地址上标记的详细地址。
等我们说到这里时,一种猜想就在脑海里生出了轮廓,有一个在帮杨泉二号做事的人。
这个人帮助杨泉二号购买东西,领取快递,甚至可以说,在照顾杨泉二号。。
我想到了那个就摆在电视机上方的相框里那张寡淡的男子面庞。照片的背景就是本村,说不定照顾杨泉二号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舒淩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让我把空包裹拿给她,她来看了一下,旋即,她又问我。
“那些在49号里的快递,好像都是邮政或者京东吧”
我给予了肯定回答,得到回答后的舒淩突然变了脸色,她似用一种畏惧的目光看着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个照顾她的人,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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