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摘玫瑰的鱼

　　俞思泽下礼拜一就开学了。
　　这段时间里，他焦虑得天天在微信上找安珑。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若是安珑一回得慢了，他就会变得焦躁而消沉，虽极力克制、粉饰太平，可不说语音消息，情绪已经浓到连文字都能清楚传达。
　　安珑无他法，只能将人拉了出来。陪他逛街，陪他去书展，陪他消磨临别前的时光。
　　俞思泽第一次因为别人的主动陪伴而惶恐，可面对安珑，他又没有任何办法拒绝。
　　丁述和范溪亭请他俩去酒吧喝酒，顺道在隔壁市玩两天。俞思泽应了。
　　见他俩酒店开的还是双床房，丁述满脸鄙夷：“怎么还没把人追到手？哥们儿之前那剂猛药下得还不够？”
　　“他说想让我当他哥哥。可能就是在委婉地拒绝吧。”安珑语气很平静，丁述的眼神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好几趟，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拍了拍他昔日同桌的背，以表安慰。

　　酒店临海，窗外就是一片小海滩。俞思泽真的应了他的名字，游鱼一般水性好，在海里游泳跟回家了似的，无比自如。安珑在沙滩上坐着看他，想到自己梦见他是条美人鱼或许并不是毫无根据。
　　“你会游泳吗，哥？”俞思泽湿漉漉地从水里钻出来，海水挂在他线条流畅肌肉匀称的身上，流露出的是一种生命力蓬勃的性感。
　　“会。你想我陪你吗？”
　　俞思泽说不出想还是不想。他自觉是个十分矛盾的人，明明渴望着一些东西，但真正来临的时候又不敢面对，正如他对安珑，他只敢把自己摆放在一个相对稳固、安全的位置，不再前进一步。“哥哥”“弟弟”最不容易分开不是吗。
　　安珑见他不回答，脱了身上的防晒外套，起身走进了海里。
　　在海里游泳和在游泳池是不一样的。海水没那么温顺，一浪接着一浪朝人扑过来，阻力大，动力也大，贴着海底沙向前穿梭数米，偶尔呛进一口水，咸得发苦。
　　安珑停下的地方，水深没过胸膛，他撩一把脸上的海水，等着身边的俞思泽探出水面。突然，腰上被人戳了一下，又拧了一把，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他再次潜下去，一把抓住了俞思泽作恶的手。
　　俞思泽没因为这点掣肘而停下，拉着安珑又游了几米才松手，然而身后的人被水的力道一推，他因惯性撞上了安珑向前倾倒的胸膛。
　　水没到脖子，安珑扶住自己的肩膀：“差点把你撞翻了。”
　　隔着海水，触感都被削弱不少，俞思泽却觉得感官更加敏锐，能清晰地捕捉到安珑手掌的厚度与温度。
　　他俩的距离第一次缩短到如此之近，近到他能够看见安珑鼻梁上的那一处淡褐色的胎记。
　　鬼使神差地，他上手摸了一下。
　　安珑梦中的记忆猛地苏醒，沾着海水手像柔润的嘴唇，美人鱼曾在那里留下一吻。为了克制自己似的，他攥住了俞思泽的手腕。
　　“你这里有块胎记。”俞思泽有些惶然地说。
　　安珑只是盯着他不出声。他们游的地方已经挺远的了，安珑宽阔的肩膀又对着海滩，将他俩隔绝在岸上众人的视线之外，俞思泽突然觉得这一刻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那深重的目光望得他心都飘了起来，随着海浪上下浮动，他不知道自己满脸的迷恋与期待，好像正等着心中的那个人将他掠夺与摧毁一般。
　　浪不断地往他二人身上扑，将两方胸膛之间的空隙挤压得越来越小，或许，安珑的唇再向前两厘米就能碰到他的眉骨了。
　　“哥……”俞思泽的嘴里溜出极轻微的一个称呼，对安珑来说却如同当头棒喝，他一下退开了半步，握住俞思泽的手也松开。
　　俞思泽只觉得周身的温暖一下被抽走，海水变得冰凉，连带着把他自己的体温也带走了。他骤然陷入了一片虚空当中。
　　“抱歉，我……”话还没说完，安珑就被人掰住了后颈，带着凉意与海水咸味的嘴唇贴了上来，又因为害羞，将他拽进了水里。
　　他俩之间第一次仓皇而生涩的接吻，一张嘴就有苦咸的海水涌进来，氧气也轻易被耗尽，窒息感侵蚀着他们的理智，俞思泽双臂环着安珑脖颈，像一株水草一样缠在他身上，好像下一秒两人就要为情而殉，沉入海底。而安珑抓着俞思泽的背，怕他像鱼一样游走了似的，扣得很紧，紧到俞思泽有些疼，总之算不上是特别美好的回忆。
　　俞思泽却把这当作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周日上午，火车站。
　　广播里播放着催促去省城的乘客检票的机械音，检票口前队伍很长，里头有许多精神恹恹的年轻人，几乎都是返校的大学生。
　　俞思泽拉着行李箱，背上一个大包，手里还提着一个饭盒以及一盒切好的水果。
　　“你们学校食堂有微波炉吗？晚上记得把饭热一热再吃，外婆特意叮嘱的。”
　　“水果记得在路上吃。我专门给你拿塑料盒装的，吃完就丢了，到时候回学校可以少洗一个碗。”安珑抱着双臂站在队伍外面，看起来有些冷酷，说出的话却如同一位操心的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哥，说了好几次了。”俞思泽双手都被东西占满，只能靠打断他来回避他的唠叨。原本安安静静一个人，临别前怎么能这么多话。
　　“……照顾好自己，空调温度别打太低了，你这么容易发烧感冒。”安珑静了几秒，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加了一句。
　　“不发烧也没办法遇见你了。”俞思泽小声嘀咕。
　　“我听见了。”安珑提醒道。
　　“我说的是事实啊。”俞思泽笑了笑，跟着队伍往前挪了几步。看见还有几个人就到自己了，他连忙对安珑说：“下午那个画展晚上六点就关门了，你别错过。”
　　“我记着呢，还记得要帮你拍照片，写感想给咱们俞老师审阅。”
　　“别讲得好像多严肃一样。”俞思泽红着耳朵嗔了一声，“不是你自己说想要主动找找生活里有意思的东西嘛。而且没让你写散文写论文，就是跟我讲讲展子里有点什么而已……”
　　“没怪你。这还给我了一个能找你聊天的正经理由。”
　　“跟我聊天又不需要理由，我本来就是你……呃，男朋友。”俞思泽将最后三个字说得很小声，头已经埋下去，不敢跟安珑对视了。
　　“说得也是。”安珑笑了，“好了，抬头，要到你检票了。”
　　出了火车站，安珑慢悠悠走到一旁的公交车站，等待那辆很久才来一班的车。
　　“我上车了。”俞思泽的微信敲开了夏末热蒙蒙的上午。
　　“已经开始想你了。”

　　安珑抱着花，急匆匆地跨进校门。六月的天已经有了暑气，他挽起衬衫袖子，脚步却也没停。
　　径直走向师范大学的大礼堂，推开门，拨穗仪式已经开始了。
　　“怎么来这么晚？”坐在后排家长席的佟婉君看到了他，赶紧招呼他过来。一个毕业生分配了两个座位，佟婉君和安凭风已然入座，安珑就跟着别人站在了过道上。
　　“订的花出了点问题，从别的分店调的，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还好，还没轮到小泽的学院。”佟婉君安慰道，“今天跟老板请假了？”
　　“请了。”安珑回答。
　　佟婉君点头：“这个老板倒是好相处一点。”
　　安珑挺了挺脖子，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俞思泽的身影，但是前排的毕业生们一致黑帽黑袍，他费了一番精力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正在和王天穹聊天的小俞同学。
　　王天穹身边是一个将头发染成了莓红色的漂亮女生，手在他腿上戳来戳去的。安珑见过她，和俞思泽他们一个班的，王天穹女朋友，据说毕业后两人就要商量结婚了。
　　俞思泽上台的时候，佟婉君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安珑总觉得她比自己毕业的时候还激动。
　　“粉领子也挺好看的。”佟婉君翻着相册嘀咕。
　　安凭风闻言瞥了她屏幕一眼，点评道：“那是小泽人挺拔。”

　　仪式终于结束，安珑一家接到了俞思泽。俞思泽的刘海已经被汗浸湿了，安珑拿出纸巾给他擦干。
　　“小泽，能不能找你同学帮我们拍个合照啊，”她指了指一旁正挽着女朋友说笑的王天穹，“毕业是人生的大日子，得留张照片。”
　　“好啊。”俞思泽喊来了王天穹，然而他女朋友不放心这人抽象派的拍照手法，主动请缨，接过了佟婉君的手机。
　　“叔叔阿姨靠得近一点……诶呀，哥哥你是不是忘记把花给俞思泽了。”
　　安珑这才发现花一直被自己抓着，赶紧笑着塞进俞思泽怀里。
　　“他才不是俞思泽哥哥。”王天穹在一旁表情暧昧。
　　“不是吗？那天我还看见他俩在商场里逛……”女孩子这时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噤了声。
　　她这才发现那对中年夫妻的眉眼与俞思泽身边的高个男子更为相近。
　　“那俞思泽你和你哥也挨得紧一点啊，中间能再站一个我了。”她笑道。
　　快门摁下，时间被定格。照片里，俞思泽穿着学士袍站在中间，抱着一束盛放的鲜花，右边安珑揽着他的肩膀，左边佟婉君亲昵地挽着俞思泽手臂，安凭风提着西装外套立在她身旁。
　　那束花，新鲜地仿佛刚刚摘下，在一捧洁白的玫瑰中间，夹着抹温柔的浅黄。

　　美人鱼被一枝玫瑰花吸引着上了岸，岸上荆棘遍布，玫瑰香却馥郁。
　　安珑抵着花拥抱了他。
　　毕业快乐，思泽。此后就要进入人生新阶段了。他说。
　　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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