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非囚雀

　　四月春雨总扰人，千丝万缕盈红尘。

　　于达官显贵之家，这连绵细雨只是略带愁情的诗意点缀，除搅扰了游春踏青的兴致外，再无烦忧。

　　夜里枕畔，那落在芭蕉阔叶上的点点雨声，如鼓如瑟，反使睡梦更生安稳。

　　这一年的桃花汛最是严重。
　　春暖消融的泠泠冰雪，夹着倾泻不休的绵绵细雨，在黄河河道中汇成滔滔洪流，随风掀起惊天巨浪，汹涌奔腾着一路东去。

　　彼时，元载十五年，李君策尚居青宫。

　　他前日刚领了赈灾救民的圣旨，已安排好随从亲信与协同官吏，只待三日后启程往河东郡去。

　　三年前，惹得满朝风雨的国舅结党案，勉强算息事宁人。

　　李家父子间的嫌隙却仍是若有若无，如今受命赈灾一事，无疑又是陛下的试探考察。

　　李君策心思不宁，两夜未眠，辗转反侧间，想着先到民间走走。

　　今日恰巧来到这四方小驿，他便想借机看一看这批春闱待榜的文生中，到底有几个堪用之才，又有多少世俗庸蠹。

　　二楼的跃层平台上，李君策沉稳地坐在一张方桌前。

　　他缓缓呷着手中一杯热气升腾的毛尖茶，隔着一尺多高的花梨木围栏，默默垂眸，瞧着楼下大堂中的食客们。

　　驿馆二层的举架并不太高，二楼清净，罕有客人，下方的言语声响皆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一身素净白衣的小公子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茫茫的庸碌书生之流中，能不自扰于功名外物，反忧心于黎民之苦的，想也是难得可贵了。

　　李君策只低悄悄地侧耳探听着三人的对话，并无一点神情改易。

　　一双深不可测的纤狭凤目，静如止水，无波无澜，教人分辨不出是忧是喜。

　　李君策端详着三人的行事做派，又打量了一圈周遭形形色色的举子，暗暗揣度着他们的心境，盘算着自己的用人之道。

　　他正沉思忘我，忽被冯岚一声刺耳的冷笑打破了思绪。
　　随即又一句对朝廷的失言冷嘲，更是令他提起了三分精神。

　　他眼中一道寒光，锋利如快刃，能划破漆漆夜幕般，倏地一刺到底。

　　冯岚还未来得及给这官场丑态与民间疾苦再挥浓墨重彩，添上几笔颜色，便被李君策不怒而威的质问之声打断。

　　李君策身形颀伟，傲然地一步步走下楼梯。

　　他犀利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三人身上。

　　只见冯岚急着垂眸闪躲，韩子归则谦和地微微颔首，唯有华卿语一脸无畏地迎上视线，澄澈的眸子里尽是好奇。

　　见李君策一身华服佩饰皆非民间凡品，而气度风姿更是绝非俗流，韩子归早已猜出他出身不凡。
　　不是王公贵族，也是官宦子弟。

　　韩子归连忙替冯岚掩护：“愚兄心直口快，兀地没遮没拦，只是不经思量地随口胡言一句罢了。”

　　冯岚因擅议朝廷本也心虚，但见韩子归退让，反激起了一腔愤慨之情。

　　他索性梗直脖颈，横眉辩驳：“我所说的每一字，难道有半点不实吗？”

　　韩子归正站在冯岚身后，猛然将手搭上他的左肩。
　　韩子归又用拇指偷偷使力，按着冯岚的肩胛骨，示意他莫要多言。

　　李君策见此情形自然明朗。
　　他半含笑道：“哎，乘兴说上几句又何妨呢？依我看，这位兄台所言，确也是实情啊。”

　　“实情倒是实情，”华卿语慨叹道，“可若我等求仕待榜的学子，也只知郁郁哀怨，全不怀救民的志向，岂不更是悲哀？”

　　冯岚重重叹了一声，失意而疲倦地摆了摆手：“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富家公子，想必家中是有门路的。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辛酸呢？”

　　他怅然自讽一笑：“我十五那年便乡贡得中，本以为是鲤跃龙门。结果每逢省试，是年年赴考，年年落榜。”

　　“我瞧着那些纨绔草包春风得意，心底是愈来愈恨……到底还是没有我这穷书生的一席之地！”

　　华卿语哑然，一来是同情这些因科考内情昏暗而屡试不第的才子，二来却是叹自己。

　　她叹自己这女儿身，到底也是无法与这些男儿一样鹿鸣赴宴。
　　外人以为自己是受荫蒙恩的官家公子，又哪里知晓根底呢？

　　韩子归虽也忿忿难平，却仍矢志不改：“我不信，这漫漫黑暗中真就见不得半点光亮了！唯我怀白壁，只待明主取。”

　　李君策钦叹着点了点头：“我也坚信兄台这份壮志，定能换得明主赏识。”

　　李君策心头一喜，私下琢磨着，来日即位，恩科选才，这些大志难舒的落魄文人不正有大用吗？

　　韩子归温润一笑，他不知，冥冥之中，机遇悄然将临。

　　华卿语却心塞于自己无缘仕途，兀自落寞颦眉。

　　她望向洋洋洒洒的雨丝，又发慨叹：“灾情如山，取试昏暗，弊在朝廷，却也不全在朝廷。”

　　李君策听罢，凝了凝神，饶有兴趣地问：“小公子所言，可有深意？”

　　华卿语肃然启唇：“先谈科考，而今取士最多的明经科，过于拘泥经义。但寒门家贫，借读典籍已是艰难，又如何寻求大儒的教授点拨？难免遗漏了洞察民情，通晓时弊的可用之才。”

　　“而进士一科，取士大抵不过三十人。‘行卷’之风盛行，由公卿大臣推荐‘通榜’，无疑是徇私舞弊的有利之机。既如此，哪里还容得下贫家子？”

　　冯岚偷偷瞄了一眼华卿语，满心惊疑，这位富家子弟如何晓得他们无处可诉的苦处。

　　韩子归闻听此言，也如同道出自己心声。
　　他连连拊掌：“花公子如此见识，难得难求。只可惜陈规已久，终难改变。”

　　华卿语面色又黯淡下几分，接言道：“科考不公只是抑了文人之志，可赈灾不力却能断绝百姓生路。”

　　“确如冯兄所言，官吏贪赃谋私，可纵容枉法的却是当地的望族富户。他们盼不得借天灾兼并土地、买卖人口，怎能教钦差断了发财的良机？”

　　“或是威逼利诱，或是抓取把柄，钦差斗不过这些地头蛇，到底也只能同流合污罢了。”

　　李君策听罢两番警醒之言，不免定睛注目于华卿语，止不住暗暗称叹。

　　他负手而立道：“我偏不信，这些毒蛇能压得过强龙！纵使他们花招伎俩奇出，朝廷却也拿不得他们的把柄吗？”

　　华卿语诧异地偏头望他，深深震撼于这份男儿气概，隐隐挟杂着雷霆之威。

　　李君策眉骨高耸，目光如炬：“鼓勇百姓告密，实而重赏，错而不责，还怕查不出他们的罪名吗？”

　　“遣用铁腕严吏，设立如山重法，纵他们有熊心豹胆，见了森森铁狱，也不敢再谋私。王法无情，容不得他们猖狂！”

　　此语铿锵，如滚滚惊雷，直击心魄。

　　韩子归一对黝黝眼瞳骤然瞪大，又惊又喜地一笑。

　　他久读商君之书，崇尚法家之言，听了这番言论，心底只觉好不快意。

　　华卿语亦怔怔地望向李君策，不经意间，眼底泛起一抹女子的似水柔情。

　　李君策与她相对而视，似有一丝异样，却未曾多想。

　　他只觉这粉妆玉面的小公子竟有几分魏晋阴柔之风，实在荒唐有趣。

　　几人如遇知己，相聚阔谈，都一舒胸中块垒。

　　天光渐暗，已是作别之时。

　　在点点雨滴垂落的乌棚长檐下，李君策单单将华卿语唤住。

　　他半是玩笑着问：“小公子如此心系朝政民生，可愿入仕为官？”

　　华卿语说不出不得已，却仍放不下志向，故答道：“有朝一日，若得契机，我定会辅佐君王，竭忠尽义。”

　　李君策如愿地点头一笑，面若暖阳般和煦。

　　他眼角隐含着一抹神秘的光彩，话音轻轻：“那，我便等你。”

　　话毕，他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巷口，登上了一辆骈驾马车。

　　华卿语立于檐下，遥遥地注视着马车渐行渐远，心波如被一块小石子击起层层涟漪。

　　忽听一声男子轻咳的声响，将她从沉沉思绪中拉回。

　　她回眸看去，蓦然一笑：“哥！”

　　华漪竹举着一把三十六骨的乌面油纸伞，左臂怀捧着一件猩红披风，正款款而来。

　　他走至华卿语跟前，鹤颈颀长，柳眉高挑。
　　他佯作呵斥：“又自己溜出来胡闹，娘正四处找你呢，你就等着回去挨家法吧！”

　　华卿语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立即回怼：“娘可舍不得我！”

　　华漪竹替她系上披风，又用指尖轻轻戳一戳她的额头。
　　他眉头微拧，却掩不住唇角宠溺的笑，低嗔道：“你就依仗着娘疼你罢！”

　　华卿语甚为得意地哼哼一笑，扭回头，又向那条长长的巷子依依望去。

　　华漪竹随她的目光也一同眺去，只眸底冷冰冰的，渗着一股子凉意。

　　他早在门口候了多时，瞧几人出门，便回避到了转角处，暗下观望。

　　华漪竹语重心长地劝说：“小妹，今后少与那人来往。”

　　华卿语正过头来，盯了哥哥半晌，一脸疑惑：“你是不是认得他？”

　　华漪竹应和：“你不是关心这次灾情朝廷的安排嘛，昨日爹说，陛下已委任太子放粮赈灾。他，就是东宫太子李君策。”

　　“原来如此……”

　　华卿语恍然，眼角眉梢又染上桃花初绽般灿烂的笑意。

　　华漪竹柳眉微锁，紧起一双狭长凤目，黝黑的瞳色如无尽的漆漆寒夜。

　　凉凉风雨里，一声若隐若无的叹息，伴着枝头一朵被悄然打落的花，消隐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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