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曹家的一件小事

作者:芭蕉叶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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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曹家的一件小事10


      杨修是在春季学期搬进宿舍的。汉斯只在巴黎交换了一学期,最后一科考完后,他就收拾东西回德国了,曹植赶紧告诉杨修让他快点申请宿舍。从大学毕业开始,杨修一直住在各种各样的单身公寓里,起初在里昂,后来在尼斯,再后来搬到了巴黎。他之所以决定重新回宿舍,一是因为索邦的宿舍费比他现在的房租便宜,二是因为他去过曹植的宿舍,感觉曹植是个靠谱的舍友,三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当下这个房东了——这个巴黎老太太不仅歧视外国人,而且歧视外省人。杨修的工作签上写着他曾经在里昂的办公室和尼斯麻辣烫馆的地址,再加上他的外国身份,于是房东便有充足的理由每天对着杨修翻白眼了。杨修起初不愿意搭理她,直到有一次,老太太问他你家有热水器吗?你长这么大见过热水器吗?杨修彻底爆发了。他说你们这里连手机支付都没有,坐公交要半小时一班,饭菜比猪食还难吃,外卖效率和快递效率像懒驴拉磨,时不时地还得跟你这种一辈子没出过拉丁区的井底癞蛤蟆打交道,我可真是倒霉透顶。老太太从未听过杨修一口气跟她说这么长的法语,一时间像《总而言之》的男主一样傻掉了。但不幸的是,杨修一激动就会分不清称呼问题,他平时对房东说话都用“vous”(您),但他现在想骂得没礼貌一点就用的“tu”(你),可他已经习惯用“vous”说话了,结果他一会儿说“vous”,一会儿说“tu”,把房东给搞懵了,间接达到了吵架胜利的目的。
      杨修边讲边气得要命,曹植边听边乐得咯咯直笑。还有一次,他俩和帕斯卡三个人约好去中餐馆吃晚饭,曹植站在地铁站口等他们,结果最后就来了帕斯卡。曹植问怎么回事,帕斯卡说:
      “他在忙着跟房东吵架。”
      杨修经常跟曹植讲他在法国旅居遇到的趣事。他说他之前开麻辣烫馆的时候,有个荷兰人慕名前来吃饭。他自称是全荷兰最能吃辣的人,然后他让杨修给他上一份辣度最高的麻辣烫。杨修瞥了他一眼,给他做了份微辣的,结果把那个荷兰人给辣哭了。还有一次,杨修给他在尼斯的邻居送了罐过年回国买的龙井茶,结果那老头不知道怎么喝中国的茶叶,一口气一整罐全喝了,然后他一夜没睡,第二天感冒了。
      杨修的过去对于曹植来讲就像个谜。他叙述往事的口吻总是淡淡的,有点幽默的,充满故事性的,很适合曹植拿来当自己写网文的素材。在两人成为舍友前,他从来不讲令自己痛苦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做晚饭的时候,曹植在洗白菜,杨修在削土豆,他削着削着突然说本周六在巴士底歌剧院有一场《巴黎圣母院》,问曹植想不想去看。曹植当然知道杨修说的是音乐剧而不是小说,他在国内的时候就想过很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巴黎看一次现场表演。他问杨修票价多少,杨修说我在剧院做义工,手里有一个免费名额,你想看的话不用花钱的。曹植张大了嘴巴,良久憋出两个字:
      “好帅!”
      吃饭的时候,曹植问你在歌剧院做义工多久了,杨修说才半年多。他又问你为什么能当这么帅的志愿者,杨修说这有啥帅的,艺术生自然能去剧院打工,我想去自然历史博物馆还去不成呢。曹植又问那你在快乐柠檬当厨子多久了,杨修说那是去年暑假就联系好的。曹植于是说,我觉得我在这里当交换生已经很累了,每周需要读四到五篇课前预习资料,每篇还要看上六到七小时,每篇课程论文还要写半个月,绞尽脑汁写完也只能得个C,学长你作为正式的学生肯定更累,你是怎么空出这么多时间又兼职又做义工的?
      曹植说完以后,杨修开始低头默默地吃饭。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讲话,长到曹植以为自己是不是踩到什么不明雷区了。他刚想开口转移话题,杨修突然说:
      “子建,其实我没有我之前说的那么多存款。”
      曹植根本不知道他之前说了多少。杨修于是提醒他,我之前说我在四家银行都有存款,其实只有一家,我那样说是为了吓唬我爸的——但我也没说谎,我当时讲了那是跟我爸说的,而且我从未买过股票。曹植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儿。杨修继续说,我本科不是学商科的吗?我为了多攒点存款,把钱都存到了尼斯当地的一家商业银行里,还买了三份理财产品。其实这些金融产品里面都有好多陷阱,普通人很容易被忽悠进去,但我当时自诩为里昂商学院的高材生,觉得肯定不会被法国人骗。他们确实没骗我,但我千算万算没想到那个银行在两年前破产了。他们把钱给我转到了一个利率超低的国有银行,结果转行的过程中折合成人民币少了五万。
      曹植听得十分入神,插嘴问道,那五万块钱后来找回来了吗?杨修说找回来了,过了三个月才回到账上。法国人一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失信,确实是机器出了问题,但我当时正想关了饭馆准备读研,还跟家里闹掰了,结果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我当时一下子急火攻心,倒在地上晕了二十分钟,醒来以后我去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就一堆毛病了。曹植问什么毛病,杨修说:
      “鼻炎,脊椎肿痛,腋下神经痛,窦性心律不齐,腰肌劳损,轻度焦虑。”
      曹植抱住脑袋惊呼一声“天呐!”杨修说都是开饭馆那几年积下的。曹植问那你现在怎么样了,杨修却轻轻一笑,说其实根本没有听起来那么严重,都是刚刚开始的轻症,医生说不用入药,调理一下即可。曹植于是问那你调理得怎么样了,杨修说他信不过西医的调理,于是托朋友挂了一个在巴黎旅居的老中医的号,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今年春天都停药了。曹植又说那你这副样子还兼什么职,赶紧辞了吧,我不差那几张免费的煎饼果子。杨修说不行,他目前的存款只够他再付两年巴黎市中心地段的房租费,万一他继续留在法国,又或者回国,他都不想再要家里的钱了。曹植小声说其实你可以要的,杨修直接打断他,说我不想再跟他们产生任何联系。说完之后,杨修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生硬,于是抬头看了看曹植,却发现小孩瘪着个嘴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杨修觉得有些可爱,上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怎么了,小朋友?不会是心疼我了吧?”
      杨修似乎有些羡慕曹植每个礼拜都会跟曹丕视频。这或许是曹植的错觉,但他后来就把通话地点就转移到了走廊、厨房或者室外。曹丕很快便发现了问题,问他怎么回事,是新舍友比那个该死的阿拉伯人还差劲吗?曹植摇摇头,把杨修身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一股脑都吐给了哥哥。曹丕听完却皱了皱眉头:
      “他比你大多少?”
      曹植掰手指算了一下,说好像是九岁。曹丕说那次在火锅店打了个照面就感觉他年龄不小了,这么大年龄还能读研吗?不会是在骗你吧?曹植立刻就恼了,说他编出这么多故事骗我图什么?美色吗?曹丕一挑眉说不然呢,剩下的你也没有,把曹植气得结巴了半分钟。曹丕恢复正经,说你们俩相处得怎么样?曹植说很好非常好特别好,不用您担心,我周六还要跟他去看音乐剧呢,曹丕于是又皱起了眉头。他问是那个杨德祖请你去看的吗?曹植说是呀。他又问他花钱还是你花钱?曹植于是把杨修做义工的事情说了一遍。曹丕说不可能吧,还有免费名额这种好事吗,给我也弄一个。曹植刚想接话,曹丕又说我怎么感觉他是想约你出去,其实他花了钱,但他怕你不去,所以编了个理由,等演出结束以后再告诉你,这样你就会感激他,进而爱上他。曹植说你想象力这么丰富不然替我更文吧,我论文都快ddl了,曹丕说不需要想象力啊,我当年对你嫂子就是这么做的。曹植一生气就会舌头短路,他站在宿舍楼下,憋了几秒钟才冲着手机那头大吼道:
      “对!我就是要跟杨德祖约会!我俩还每天一起睡觉呢!关你屁事!”
      回房间以后,曹植立刻后悔站在宿舍楼下打电话了——他发现他们宿舍的窗户是开着的,而杨修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写论文。进门以后,杨修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跟曹植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去忙乎自己的事情了。他俩的书桌是并列的,曹植坐在门口一整晚都在咬手指,抓头发,抠鼻孔,然后对着一篇关于马拉美的诗歌批评论文发呆。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掏出日记本开始控诉曹丕今晚的恶劣行径。控诉了三千字之后,杨修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曹植突然感觉能呼吸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耳朵,这才发现它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烫的。
      音乐剧当然是照常去看的,期间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的事情。唯一的不同是杨修出于志愿者的身份,需要提前到场和滞后退场,曹植于是在一旁背着小书包陪他早出晚归。很多年后,他们早就是每天一起睡觉的关系了,曹植鼓起勇气问杨修,你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宿舍楼下喊什么?杨修只思考了两秒钟就明白了曹植说的是哪天晚上,他说有啊,那我还能说什么呢?曹植的脸唰得一下就红了。他又问那我们去听《巴黎圣母院》的时候,你有没有把它当成约会?杨修说有啊,但你一直不说,我怕你是赌气才那样说的,我也不敢问你,万一是我自作多情呢?曹植说可我就是赌气说的呀。杨修说那没关系,反正已经在一起了,说完还抱起曹植亲了一口。
      “……”
      “啊啊啊啊啊曹子桓我讨厌你!”
      “提你哥干嘛?不许提你哥。”
      又过了许多年,曹植和杨修因为家里换不换排烟罩的问题大吵一架。曹植说你再浪家里就没钱了,我得熬夜多写多少万字的小说供你买这些破烂家具,只为了让你那两只属于艺术家的小眼睛感到舒适。杨修说不做饭的人根本不顾厨子的死活,再不换点好的你就得提前给我掏插管子的钱了——哦对了,你就是盼着我早点死吧,反正我大概率活不过你,我死了你好继承我的艺术品和高档家具。曹植一气之下拎着行李离家出走到曹丕家,吃着曹丕的饭,睡着曹丕的床,还要对着“孤寡老人”曹子桓扔枕头:
      “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当年八卦,我根本不会看上杨德祖这个混蛋!”
      时间回到学生时代。那场音乐剧之后,曹植就感觉自己变得有些奇怪了。他上课时会想着杨修,放学路上会想着杨修,在咖啡馆吃三明治时会想着杨修。早晨刷牙的时候,他会想着杨修正在门外拿着牙杯排队等他;跟帕斯卡出去逛超市的时候,他会想着杨修正在happy lemon给不知道哪国的学生做煎饼果子;在宿舍写作业的时候,他会想着杨修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是巴士底歌剧院又有演出了吗?他为什么不再邀请自己去了?
      到最后,曹植实在受不了每天相敬如宾的伪装了,他发挥自己的专业技能写了一首诗夹在杨修的课本里。清早上课前,他发现杨修还没把他最近常看的那本《L’impressionnisme》(印象主义)放到书包里,于是他趁杨修上厕所的功夫把诗稿飞快地夹到某一页,然后在杨修打开卫生间门以前飞快地离开了宿舍。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杨修一直把那页小诗夹在自己的钱包内层,时不时地便会翻出来回顾一下。有的时候,他还会非常恶劣地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朗读:
      “哦,亲爱的,
      让我踮起脚尖
      走进你的秘密花园吧!
      我会在日落前
      找到你最喜欢的叶子,
      和最甜美的果实,
      并放在面前亲吻它们。
      请赠予我
      你图书馆般的寂静,
      博物院般的沧桑,
      和音乐会般的庄严。
      请允许我在你
      如同塔尔塔罗斯一样
      深邃的瞳孔中,
      披着塞勒涅的清辉
      触摸你的孤独。
      你就像一只精美的圆规,
      冷冷地锁住自己的圈子,
      对我笨拙的表白置之不理。
      而我是一本打开的书,
      无时无刻不在向你
      敞开我童年的秘密。
      你在我身上漫不经心地
      扎着一个个冰冷的洞,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我的灵魂便因此而灼烧——”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给我闭嘴————!!!”
      曹植扔掉手里正在制作苹果派的工具,带着沾满面粉、黄油和白糖的橡胶手套向杨修扑了过来。杨修立刻把诗稿举过头顶,又放在背后,曹植试图抓了好几次都没抓着,反而把杨修的全身上下都弄得黏糊糊的。最后,曹植终于抓到了杨修的手腕,杨修说不准用你油腻腻的爪子触碰艺术品,非法触碰艺术品是要被打屁股的,曹植说我自产自销自毁还不行吗?眼看着曹植要够到了,杨修一急,突然把近在咫尺的嘴唇啄了一下。
      “……?”
      “啊啊啊啊杨德祖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泛黄的作业纸落在了茶几上。过了一会儿,曹植的橡胶手套、眼镜和耳骨夹也落了下来。
      “你干嘛?”
      “亲着不方便。”
      “混蛋!我还没做完苹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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