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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贾姆转身离开,留话交代:“若九娘子醒来,务必及时禀报夫人知晓,夫人在意,并叫好生照料娘子。”
采宁恭谨应下,送走贾姆,阖上门,转身回来,见遥棠已起身下地,忙上前为她拿来外衣搭上。
遥棠只觉躺得久了,身上有些不适,加之胃中也有些烧,先前吃的那些鸡蛋馒头早消耗没了,里面那点迷药还不至有如此效力,使她昏迷至现在,如今她已清醒,渐渐回味起了睡梦中对自己身体的一些感知。
那是如何的一种感觉?就像不慎堕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失重而坠,慢慢地,骤然身体又被深水包裹,在一片仿佛能听得见心跳的死寂中,偶尔又出现一些沙沙雨点,伴之更强烈的趵趵马蹄,轧轧的转轮涡旋般摇荡、颠簸,驱她回去现实里。
方才才醒之时,蓦地,同那夜一样,那个狼狈栽在泥里的雨夜,不知今夕何夕。
这应当是次日的夜了。
遥棠环视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布局看似同她在溧阳的住处相差无几。
虽然她知祖母离开时有将她托付给大伯父一家照顾,但若她身上没有发生这样变故,按她自己行事,她还是会坚持自己留在溧阳生活的。
她是从小在外自由惯了的,认为自己,大概不大懂得如何同祖母以外的家人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遥棠目光随着采宁手里的动作,落在将要搭往自己身上的这件,干净鲜亮的鹅黄花绫披袄上,欲言又止,还是由它搭了上来,问道:“你很是害怕那嬷嬷?”
采宁道:“她是夫人身边的姆妈,姓贾,婢子曾有一回无意撞见她调/教犯了错误的仆婢,是以才……”后面的话,她有些犹豫。
不等她犹豫,遥棠再问:“方才为何不依她所言,禀说我已醒了?”
采宁很认真地眨了下眼睛,回话:“若是娘子醒来还同从前病中那般,婢子会如实禀报,可娘子如今已经好了,福禄妹妹曾言,娘子您是极有主意的人,婢子是娘子的人,自然是听娘子的。”
遥棠见采宁年纪与自己相仿,又同福禄知交,闻言不觉更与她亲近几分。
采宁抚着仍然兴奋跳动的心口,油然而笑:“婢子便知道,像娘子这般的人,如何能一直就这么病下去呢?况听闻那位游医临走曾言,娘子终有一日会好的,如今娘子竟是真的好了!方才见娘子同婢子说话,婢子心内其实很是激动,还觉极不真实。”
遥棠莞尔一笑,行至茶几旁。
“那位游医,如何称呼?”
采宁扶遥棠就着凳子坐了:“这个,婢子不甚清楚,似乎就叫游翁?”
游翁,是一个遥棠不曾听闻过的陌生称呼。她拈起桌上净瓶里的那枝半开海棠,那缀着粉白骨朵儿的枝头落在鼻尖,轻点两下。
“你同我说说,方才贾姆口中十一娘子是甚么事?”
采宁几乎可以确定,遥棠并无在病这几年的记忆,她心内其实很是好奇,不能确定遥棠究竟是何时醒的,是方才?还是丢失的这段时候?听遥棠问及那日之事,她尽可能地向遥棠描述起自己所知的那日经过。
柳芊芊喜欢热闹,是个容易被闷坏的性子,这几年,大多数时候,庄氏还是对她很严格的,将她管束在家中。
自打前年柳家八娘子,柳芊芊的亲阿姊出嫁后,柳芊芊许是更觉闺中无趣,无事便会来遥棠这里坐坐。
虽然她知遥棠因病无法搭理自己,但这于她,似乎也并无什么妨碍,柳芊芊她只想有个人,一个她能对着说说心里话的人,因为至少这样在她看来,比她自己自说自话简直不要好得太多。
就在年复一年的这样相处中,柳芊芊那样的性子,很难不生出要帮遥棠“治病”的想法,是以她的确也这么做了,费了些心思,在外边打听来了一些“治法”。
她逐一尝试了些自以为靠谱的法子,譬如花光自己的私房钱,为遥棠寻来开窍的犀珀至宝丹,譬如在桥洞下花三个铜板,买下一个臭道士的“催眠宝册”——其实也就是一张写了几个毫无作用大字的皱巴草纸……当然,她做的这些要是有用的话,就没有后来什么事了。
后来,柳芊芊觉得遥棠不应该整日呆在家中,每日见过的人,总共也不会有几个,每日走过的路,也就宅里那么几条。她觉得遥棠需要新鲜,需要刺激,需要热闹。
是以最近几月,柳芊芊偷偷带着遥棠出去过几回,反正偷跑出门这件事,对她来说已是熟门熟路了的,带上遥棠,不过更小心些罢了。
既然柳芊芊要带遥棠出门,采宁就须得紧跟着照应,并为遥棠遮好幂离。
柳芊芊带着遥棠,去过城中最热闹的茶馆,也去过城中最繁忙的街市,皆无什么效用,直至再后来……
“……当时街道上忽然就混乱了起来,十一娘子险些被马踩踏,婢子也被人群冲散……”
挤挤挨挨的错乱中,遥棠一离开采宁视线,采宁便再找不见她了。
遥棠又问了采宁几句什么,在得知自己的这处院子里带有个单独的小厨房,并已备下了膳食后,她终于觉得自己已坚持到了极致。
采宁道这个小厨房是院子里本来就有的,为了方便她的照顾,这里每日固定时候都会有人送吃食来,有熟食,亦有食料。
未几,采宁盛来一盅煨了许久的金玉羹,羹中羊肉丁已成肉糜,栗片与山药片,黄的黄白的白,色香味令人口舌生津。
遥棠食指大动,只是她吃相极好,由于常年跟在祖母身边,在祖母的言传身教中,她不知已在无形中继承了祖母的许多行为习惯,她慢慢搅动羹勺,吃得不紧不慢。
独自在小厨房里忙碌了一会儿,采宁又为遥棠端来一碗汤饼,里面另剥了几颗玉白的鸽子蛋。她将碗搁在桌上,见遥棠微微颔首,颊上带着浅浅的笑,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遥棠的侧脸,不过很快,她垂首,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从前的她便忍不住总喜欢盯着遥棠的脸看,心道世间怎会有长得这般好看的娘子,如今已是不好再那样了。
采宁由衷感慨:“婢子因伺候了娘子几年,本自觉对娘子已很熟悉,但直至今日,才明白,婢子想错了。”正如她虽已知娘子的美,但今日才算见过了娘子的笑,那是很不一样的。
闻言,遥棠以为她是有所顾虑,缓缓搁下羹匙,道:“你也不必担心,在我这里,从前你是如何做的,以后照旧即可。至于伯母那边,”她斟酌了下,“先勿向她提我的事。另外,我若有什么需求,会向你提的。”
采宁一一应下。
思索间,遥棠又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别人的衣服,因为是身极普通的青衣,且意外地合了她的身,倒也不会令他人太过注意多想。
当即,遥棠断然道:“采宁,为我备些热水,待会儿我想好好洗个澡!”
“好的娘子。”
待遥棠吃好了,窗下莲花漏里的铜叶碗缓缓沉落水底,一更已经过去。
在采宁为遥棠备好了换洗衣物后,遥棠未让采宁候在一旁伺候,沐浴完毕,她自己换了衣裳,拭着湿发从浴房回来,见采宁已为她重新理好了床铺,正有些犹移地站在床侧那张短窄的矮榻旁。
“你平日就睡在这里?” 遥棠先前便有注意到那张矮榻,铺寒衾薄,简陋无比,这时季,夜里睡下,也是要觉得凉的。
采宁面有窘色,点头:“是,夫人恐娘子出岔,叫婢子夜里就睡在娘子近旁,好为照看。”
“你的铺盖,一直如此?”
采宁有些支吾,“婢子犯了错,是以,是以……”
“是贾姆?”遥棠问。
采宁缓缓点头。
遥棠抬手一指墙边的那个柜子,“柜子里都有些什么?可有其他衾被?”
“柜子里都是些娘子衣物,还有……其他衾被。”采宁眼中一亮,注视遥棠,“娘子?”
遥棠拭好了发,将手里布巾递给采宁,“快去吧,拿一床合适的被子,先用着,夜里别着凉了。”
采宁接过布巾,心内感激,不敢逾矩,“娘子……”
遥棠打断:“去吧。”
她记起屋里还有间耳房,走去,推门一看,见内里空置,尚算洁净,有张小床,只落了些灰,比那张短窄的矮榻好许多,对采宁道:“你索性现在就将这里收拾了,搬进来,往后就不必挤在那张小榻上。”
采宁再不好犹豫,应下,在柜子里拿了张最旧的薄衾,很快将耳房收拾好,搬了进去。
遥棠睡了一整个白日,自觉今夜自己是不好睡的,她坐在床沿,想到什么,唤来采宁,交代:“等明日卯时过了,你再去伯母那里回话,说我已醒了,半夜醒的。记得,勿向任何人提我已好了的事。”
怕采宁多想,今夜也不好睡,遥棠解释了句:“我脑中乱得很,想先清静几日,你也别多想,就这样,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不必管我。”
“是,娘子。”
采宁离开,遥棠枯坐了会儿,她环视了几圈这间屋子,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胸口下的那里,最深处,生生缺了一块血肉。
从前,因遥棠常年跟着祖母在外游历,过的是游居的生活,是以行装向来从简,她随身所携,不过就是一些换洗衣物,医书纸笔,当然,还有一张七弦琴。
那是一张遥棠极珍重的琴,她时时将它带在身边,尽管她根本弹奏不出任何一首有旋律的曲子——她对音律产生了认知障碍,因为六岁时的那场重症。
天之道莫非自然,人之道皆是当然,天道无情,无关至理,人生有时便只能如此,任尔谁人,逾珍重,逾失去。
遥棠起身,往书案去,随意拿起静躺案角的那卷书,掠了几眼,见虽是册野获编,不过书中记的似都是些仙释鬼怪,她将书拿在手里,又翻了几本案上其他的,也都是些奇缘异志等。
显然,这些都不是遥棠的书,她平日所读,除却医经,便是术数、仪礼、释家、史抄之类。
遥棠读书习字,皆是由祖母江老夫人亲自教的。江老夫人再未像放任儿子柳七郎君那般,她干预了遥棠,有意规避掉了遥棠的许多天性,是以遥棠有了现在的性子——沉静、内敛,以至有时会叫外人觉得板正。
当然,这些都是遥棠不曾知晓的。
遥棠屋里的这些东西,都是庄氏置办的,她不知遥棠喜欢什么,下意识地就按照自己小女儿的喜好来了。
这一点,遥棠似已有觉察,就拿她身上这些衣物来说,都是些她从前不会穿的鲜亮颜色。
遥棠还是拿了那本野获编,她拨亮床角的那盏油灯,倚在被中,翻阅手中书卷。
不觉间,二更已过,窗下莲花漏里的铜叶碗再度沉落水底,不复被人捞起,也不知什么时辰,天还未亮时,床角的那盏油灯也燃烬了,遥棠早已蜷在被中,沉沉睡去。
她手里仍攥着那卷书,未及看完的那列,书曰:……万回异人谓观音化身也。示寂于长安,以有灵应,迁还泗上,为之建塔,传于世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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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关莲花漏,《唐国史补》载:“初,慧远(晋代僧人)以山中不知更漏,乃取铜叶制器,状如莲花,置盆水之上,底孔漏水,半之则沉。每昼夜十二沉,为行道之节。冬夏短长,云阴月黑,亦无差也。”
2、“万回异人谓观音化身也。示寂于长安,以有灵应,迁还泗上,为之建塔,传于世久矣。”出自《魏塘大圣塔记》